神山

    阿波罗一回德尔斐,春天就到了。

    北风之神按照惯例,一路护送太阳神的车驾从北风之北返回大地中心。当天马们在大地之脐德尔斐的上空徐徐拢住翅膀,北风之神这年的活计便告结束。太阳已从极北归来,该轮到他的同胞兄弟西风起身忙碌,将湿润温暖的水汽遍布大地了。

    自德尔斐起往四面延展,没有哪一处的海滩、原野、树林、山丘甚至荒漠不是绿意将萌——除了奥林匹斯山。因它是永远欢乐的天神们的居所,神王赐予它永在时间之外的殊荣。

    雪岭高耸,不死天神们的殿堂高踞其间,依照一种秩序排下座次,井然有条,气势恢宏。这种秩序叫尊荣。众神之中,唯有那至高无上的宙斯可以分赐尊荣,就像他赐予这奥林匹斯山荣光一般。

    从大地任何一个方向看奥林匹斯山,都无法忽视它的壮观与巍峨。白茫茫的云气从山腰横过,划开一道界线,以上神光离合极目难辨,以下山林青翠群兽出没。那云被称做天门,向来是交给荷赖女神们看守的。

    它昂然立在德尔斐的北方,千年万年以来,凭借地祇的意志沉积成山,又凭借天神的宠爱耸入云霄,成为神庭所在。它傲视其他一切山岭峰峦,唯有天穹可堪配做幕景。

    它就那样站着,横着,当着希腊大地上一座庄严的砥柱。风云雨雪,雾露霞光的脉路淌过它的山体,受赐了它的芬芳后涌往四面八方。

    每当玫瑰色手指的黎明揭开天幕,光线便从它白雪皑皑的顶上落下来,沿着山脊一点一点跳出薄雾,蹦向大地与海洋,温度也这样一道跳了出来。万物仰赖这光热生息繁衍,四季依赖这光热流转循环。它还记得,这光热现在是阿波罗,从前是赫利俄斯。

    光线跳跃着,最先显现出来的是山体的轮廓,然后是诸神的殿堂。它们在云雾中有一种深阔高大的身形,厅堂宽广,廊柱耸立,山花墙上的浮雕精美绝伦。束带秀丽的宁芙们在这下面轻手轻脚地进出,手中捧着黄金的酒瓮与芳美的花束。温度悄悄跟在光的后面,驱散雾色,把她们的美颊烧得嫣红。她们脚下的大理石地面也沐浴在光热中,云霭卷过时,又微微地升腾起了温暖的霞光。浮雕睡去,神明欢宴的余音在空气中袅袅地散开。

    这笑声是传不到天门外的,就像时序的荷赖们不会离开天门。

    天门以下的山林原野遵照季节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天门以上的神庭既无春华,也无秋实。植物们的繁茂与枯荣总赖众神的心情驱使,玫瑰与水仙可以在同一天的早上盛放,也可以在同一天的午后凋落,好似凡人一生的运气,神们早上祝福你,晚上便诅咒你。在这里没有记录光阴的凭证,只能依靠太阳神一次次从极北归来推算今夕是何年。

    在这里笑脸是永远可以遇到的,泪眼是偶尔能瞧见的。只要愿意留心查看,笑眼中也隐着泪痕,哭泣在下一瞬会转为笑容。流言、欲望与嫉恨的心,潜伏在阴沉的殿角外,潜伏在明亮的屋檐上,潜伏在尊贵的金座下,潜伏在爱情的床榻间,它们是冰冷的,轻蔑着别的一切事物,冲入耳蜗时又往往蛊惑起一腔滚烫激烈的血气。这血气是可以杀人的,也是可以害神的。在天地间吊起过赫拉,往凡人的城邦流放过波塞冬与阿波罗,地底深处至今有泰坦的哭声隆隆回响。宙斯为此将蛊惑之神扔下天门,再不许她上山。

    天神与宁芙就这样来来去去,上下更替,频频有如群星每日为沐浴去长河。云雾流过树梢遗落一团婆娑的影,那是奥林匹斯的叹息。

    山巅永不减少的积雪冰川融化成河,在诸神的殿堂中穿过,再滚滚奔流到大地上,最终汇入俄刻阿诺斯的洋流;银河却不与之交融,它壁垒分明地流淌在苍穹上,仅仅垂落在万神之王的神庭中。它们都秉承了宙斯的意志。

    植物荣枯,星移斗转,唯有金座上宙斯的意志永远不可撼动,唯此是不可与之对立的永恒。

    它是热的,也是冷的。它流动着,也静止着。它高贵明净,它卑下沉黯。

    这就是奥林匹斯,众神之地,光之处,不老不朽,常乐无忧。登临此处的神明各自享有自己应得的尊荣。

    除了神王那最年幼的女儿,青春女神赫柏。

    她特别,也寻常。她成长缓慢有如大地上的凡人,不老不死与诸多天神也并无不同。她可爱,也无用。鲜活的生命漫溢芳华,可天神们本就芳华永驻。她是最小,也是最大。宇宙间的尊荣早已被分配殆尽,父母的宠爱便悉数倾倒给了她。她是意外,也是注定。奥林匹斯许久没有新的神明诞生,她的到来补足了谱系枝脉上仅剩的一角。她是美好,也是残忍。天神都很残忍,她尚且不知自己的残忍在何处。

    她出生的第一年,克里特王的女儿死在狩猎女神箭下,雅典换了国王,爱琴海因此得名。冬季的德尔斐迎来了疯疯癫癫的新主人,夏季的星空在南方增添了一只巨蝎。

    她出生的第四年,神王宙斯令自己的信使去解下高加索山上先知者双臂间的锁链,放他离开高寒冷峻的雪山。议论轰然,凭谁也说不透宙斯的心思。而父亲宙斯只在妻子的神殿内逗弄着小女儿,笑着问她今天有没有听妈妈的话。

    她出生的第九年,珀洛普斯家族的两个少年辗转在阿尔戈斯与斯巴达,远远避开家乡迈锡尼。伯罗奔尼撒本该奉他们为主,因为命运决定的三重诅咒,此刻也只好忍气吞声寄人篱下。众神观赏着,猜测着,询问掌握预言的勒托之子,这个家族的剧目究竟何时落下帷幕?闻听此问,那正调试着琴弦的金色远射手微笑不答。

    她出生的第十二年,背负青天的泰坦神在西方化作巨大的山峦,昴星团升上夜空,忒拜城再度陷落在英雄的子孙后代之手。

    她出生的第十五年,大洋神女忒提斯嫁与佛提亚的国王,预言里说,忒提斯将诞下一个远胜其父的杰出英雄。接到婚宴的邀请后,神王与天后欣然带领奥林匹斯众神赴宴——除了他们的小女儿,以及代表纷争不休的那一位。那一位便设出一个恶毒狡狯的计策,要众神中的女神起了争执。待到争执落定,象征至美的金苹果被美神顺手抛入宝库,无人在意。

    她出生的第十六年,斯巴达的公主被雅典的疯国王劫走,很快又被斯巴达人夺了回去,公主海伦的美名从此传遍爱琴海,连遥远东方的伊利昂也有所耳闻。人人都说,这是一张能令战士染血沙场的脸。

    一个城邦毁灭,一个家族兴起,一对爱侣相遇,一个母亲心碎;波塞冬的海潮冲走长堤,泽费罗斯鼓起的狂风摧折秀木,一颗颗温热的心化作明星在天穹上继续跳动,斗兽场成群结队地倒下狮子与公牛,战场上前赴后继地倒下奴隶和贵族——那又如何?长河中泡沫聚了又散,日夜喧闹不休,大地上演出的一代又一代大起大落、倾国倾城的英雄传奇与她有什么干系。那是摩伊赖们纺织的丝线。

    按照父母深谋远虑的计划,她将是永远陪伴在母亲身边的少女,理应只存在于颂歌中。

    她从没离开过奥林匹斯,她只听过风和云和彩虹送到耳边的童话,它们是父母最忠诚的侍从。什么奇谈怪论,什么风言逸事都须得先用光怪陆离的表皮层层密密地裹好,成了瑰丽的云彩和闪烁的星子,才被允许装点进她童稚的梦中。那是她慈爱的、至高无上的父母的特别关照。神王夫妻精心养护她有如照看圃中的花苗,天后赫拉的神殿做了园圃,神殿高耸的大门就做了那道区别内外的围栏。

    她熟悉母亲的神殿,有如熟悉自己的手心,她熟知神殿的每个角落,有如父亲知悉奥林匹斯的风吹草动。

    为了抚育她这娇嫩的幼苗,遵照众神之王的意志,永恒的光之处分割开白昼与黑夜,时令在天后的神殿中有了更换。从此点数山上的岁月不必再依靠阿波罗那跨越半个大地的行程。虽然对于众神来说,时间和青春都没有意义。

    只有青春本身对此半点不觉。她在暗暗地抽出枝芽,鼓起花苞,在数着白日与黑夜的轮替,在冰冷与火热的隙中等待。

    春季的清晨,她在庭园中采撷花蕾上的鲜露,每一滴雨露里都映着一轮朝阳,阳光在她指下悄然化作金线,将露水与花苞串连成链,好挂在她的胸前。蔷薇的花影映上她的绮窗,蔓长春与鸢尾花丛丛簇簇地生在阶下,在她走过□□的美丽脚踝边摇曳。

    橡树与香柏的绿荫在夏季分外浓郁,绿荫映照的水中开着红红白白的睡莲。为了好玩,她变作一尾鱼儿,躲在睡莲的花叶下,绕着漂浮的枝蔓游动,吐出串串水泡,透过团团波光往上望着人来人往的影子。在母亲赫拉满殿寻找她的时候,她只偷偷地笑,却闷着一声儿也不肯做,还要那倒映在水中的云朵也闭口不言。

    落叶层层堆积成松软的毯,好教她能在忘忧的罗托斯树下好眠。珀耳塞福涅带来的石榴汁染红了她的腮帮,秋阳移上中天,把果树的梢端涂染成金色,渐熟的果子唿哨坠落她的颊边。丰收的季节,杜鹃鸟扑簌簌飞入庭院,自她身旁衔走那粒忘却的果实。路经此处的神使便在心底发出喟叹,你不在此,一切都无意义;你若在此,一切也无意义。

    冬季的黄昏,晚霞映着天空,父亲宙斯从奥林匹斯的最高处往下降去皑皑白雪,飘风遵循神王的命令,将其中一股白雪送到这处宫殿。她觉得冷,又忍不住贪玩,便在青松下穿来穿去,追捉空中旋舞的细雪,又轻盈得不教雪地上印出脚印。

    到了夜晚,她从黄金的卧榻上跳下来,悄悄推开窗户,去点数天穹中的星子。她认得每一颗星星的方位,分得清每一次星光的闪烁,这些都是她不会说话的朋友们,她笑着一一呼唤它们,它们也跳动辉光回应她。等交流够了,她给星光轻轻一吻作别,再带着一肚子的趣闻故事蹑回重重云幕环绕的寝卧里,直到春季的阳光将她唤醒。时间周而复始,一切在生命的底色里就已经被决定,哪怕他们对此懵懂不觉。

    神山沉默着,观看着,微笑着,叹息着,自顾自做着莫测风云中的砥柱,等待玫瑰色手指的黎明重新揭起天帷,脚下大地的枯荣再度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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