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奥林匹斯山往德尔斐去,以神使的速度,只需要一个眨眼。在这位神明浮出“要赶到德尔斐”这个念头时,他就已在云端向南越过诸多山脉、森林、平原、河川,收拢脚踝上的羽翼,轻捷地落在帕纳索斯山的山巅。
帕纳索斯山是紧贴在德尔斐北方的襁褓,腾佩河谷蜿蜒下折,脐带般连接在这个旋进大地中心的点上。
银弓之神的圣地德尔斐此刻是宁静的、祥和的,或者说众神在大地上的圣所们大多数时候是宁静的。这是诸神在大地上的宅邸,谁敢让不长眼的刀兵侵犯这处所,谁就会收获可怖的报复。至于降下怎样的惩罚,不同神明各有喜好。
福玻斯·阿波罗在惩罚他,因为他用杀戮毁坏了圣地的宁静。墨涅拉俄斯这样想着,拔出贯穿胸肋的箭簇扔下。箭头上还扎着他的肺叶,第二支箭已穿过脚掌钉入大地,紧接着第三支箭突进肩窝,叫圆盾铿然坠地。
箭簇上的生铁闪出一点光芒,在视线中刺出深色的斑影,他看见第四支箭瞄准了自己的喉管。
可他不后悔。
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兄长阿伽门农大约可以逃出险境。
失去迈锡尼的王位,追杀与阴谋便有如附骨之疽,随身之影。两日前又一次截杀中,墨涅拉俄斯毅然反身断后,比起他,兄长才是重振家族的希望。
这是他独自拖住的第三波围杀了。他用投枪插入一个人的肚腹,用长刀劈开一个人的胸腔,用匕首捅进一个人的咽喉,又用盾牌砸碎一个人的头颅,还用蛮力摔断了一个人的脊骨,在德尔斐的密林中。
然后德尔斐的主人便假手于持弓箭的武士惩戒了他,叫持标枪的勇士被胆怯的飞箭射倒。
“福玻斯,快快夺去我的性命,不要叫我受辱……”他看见射手缓缓逼近,他祈求着,他感受到温热的生命涌向喉头,牙齿咯咯打战,气息唿哨着从缝隙中散出了。
白昼昏暗,西风急促之时,罂粟花被春雨打湿,沉甸甸地歪下头颅,墨涅拉俄斯也这样跌倒在草丛中。
死亡的迫近让思维开始怀想从前。
从前,西庇洛斯的国王杀死亲子,以儿子的血肉宴请神明。震怒的奥林匹斯诸神将此狂悖之徒打入地狱,天父宙斯又恩允那被父亲杀死的年轻人从幽冥回返。年轻人离开家乡,与异国的公主结为夫妻,又令这座半岛以他的名字为名,却因为杀死了大神赫尔墨斯之子,令家族从此遭受神明的仇视。这是第一重诅咒。
年轻人渐渐老去,王位却只有一个。他疼爱最年幼的那一个孩子,引发了同辈兄弟间的忌恨,两个做哥哥的便害死了弟弟。做父亲的悲痛欲绝,为了幼子对长子次子发出诅咒。这便是第二重了。
兄弟俩原本约定轮流坐上王位,可狡猾的神明单单送了一只金色的羔羊给哥哥,哥哥以为这是神要他独个儿做王,便毁掉了约定。嫂子怜爱这弟弟,发生了不伦的感情。哥哥为了报复,杀死侄儿,如他的祖辈做过的那样,将亲人的血肉烹成菜肴,盛情地邀弟弟品尝。吃过孩子的肉,弟弟悲鸣着诅咒哥哥的后人……这就是最后一重诅咒。
看哪,忘记了友爱,只记得仇恨,撇开了善良,只留下恶毒。父子成仇,夫妻反目,手足相残,骨肉□□。一切的罪恶都汇集在这个家族的血脉中。阿特柔斯的孩子啊,你要理解,你要宽恕,你要忍耐。这样,你才能得救。老奶妈节节疤疤的手掌抚摸过他尚且稚嫩的脸,泪水滚过皱纹,淌到他的脸上来。
那手掌是粗糙的,泪水是温热的,黑夜是漫长的,火把是刺眼的,马蹄声是急促的。那是他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奶妈,这忠诚的女仆,拼尽全力将他们兄弟从叔父的阴谋中救下送走,使他们从此辗转他乡。
斯巴达,皮洛斯,西库昂,阿尔戈斯……掇掇这人的长袍,扯扯那人的披衫,直到引起怜悯,把酒杯传来,也只得沾沾唇沿;无数人影晃动,笑声嘈杂,“快走,快走!你又没有父亲在这里饮宴!”
兄长便沉默地拉着他走开,他们挤在石屋中,怀抱金羊毛,等待天又黎明的时刻。
他张眼一望,望见迈锡尼的狮子门,岩石间的秋水仙,呼啸在阿尔戈斯原野上的风,还有围绕着山顶王宫一簇簇点起的火炬……厅堂里面,供人痛饮的酒浆盛放在桶中,厅堂之外,奴隶们正将牛羊肉精心翻烤。他坐在父亲的膝头不住咳嗽,小脸涨得通红,因为刚刚被到访的客人喂了半盏葡萄酒。
死亡的迫近让他无比甜蜜地怀想家乡,也怀想起童稚的时光。
好妈妈,我再回不了家,只愿我的死亡令哥哥得救,叫罪行终止。
墨涅拉俄斯合上了眼皮。
魂影离体,飘飘荡荡,他没有下葬,谁在前方引他前行。金杖闪烁,长蛇吐信,是赫尔墨斯吗?那领亡魂下冥府的神使。这好心的神,施惠的神,免除他徘徊在生死之间的苦境。
他满心喜悦地跟行,思绪朦胧,不辨环境。忽然金杖光芒一闪,引路的神使霎时消去了身形。
橡林茂盛,白雾蔽日,他立在树下茫然四顾,试图寻出前往大地之下的路。在这个时候,一阵对话声由远及近,有人正且行且谈地朝此处靠近。
“……你好不容易才下了高加索山,何苦又惹宙斯注意。更何况,春季第二月的第七天前,洛克西阿斯不会见任何人,你要怎样进入德尔斐的密室?”
“他曾向一堆陶土讨要了一样东西,这东西我必须要回来。他不会将我挡在外面的,我将向他揭示三个关键的选择,这选择与我十六年前告诉他的预言有关——他若与神王的小女儿结合,便会将自己导上消亡的路径。”
“嚯,难怪这些年没见他回奥林匹斯,我还当作是为了同金角鹿之主反目的事情。哎哟哎哟,真荒谬,哪有设计自己的姐姐亲手杀死恋人的事儿——但如果是洛克西阿斯,倒也不意外了。对啦,你说的是神王的哪个小女儿,属天的,属地的?她们同时出生,命运待她们仁慈吗?”
浓雾之中,二人身影渐廓其形,左边的瘦削颀长,右边的矮胖笨拙,絮絮谈着些他听不懂的话。
“命运何曾仁慈,都是可怜的祸根。”高个的那一位答道。
“那就不多说了,先知,你见到银弓之神,替我问问,我那小常春藤今年什么时候才能醒来!”矮胖的那一个叹了口气。
先知慢慢地说着:“光凭洛克西阿斯只怕不行,还得那位女神……”话音顿止,他们都瞧见了正茫然伫立在橡树荫盖下的墨涅拉俄斯。
“啊哟,这儿怎会有人类的魂灵?”矮胖老头惊呼一声,通红的鼻头耸张开来,转动头颅四处查看。
“迈亚之子!库勒涅的赫尔墨斯!你出来,你搞的什么鬼!”他抬起手臂挥动一只牛角,怒气冲冲地高声嚷,姿态颇为滑稽。
瘦高男子开口安抚身边的同伴:“老朋友,别着急。他能走到此处,便是洛克西阿斯的意思。让我看看,噢,原来是珀洛普斯家族的孩子。”
“您是……”魂灵闭塞的嘴突然能打开了,墨涅拉俄斯惊异地看着面前的男子。这男人只跨了一步,便站到了自己身前。
他骨架高大,然而憔悴瘦削,面额多生皱纹,那双眼睛是深灰色的,彷如阴沉天气下的大海,墨涅拉俄斯被这深海攫住,动弹不得。
“一个月后,在斯巴达的王宫,你要选择那一根末梢残缺的草茎抽出。十四年以后,在奥里斯的海边,你要派出人把守住通往迈锡尼的路。二十四年后,在阿尔戈斯的城下,你要拒绝你兄长的孩子们向你发出的恳求。这样做了,就能终结你们珀洛普斯家族的悲剧。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另外一条路,那样可以终结你自己的悲剧。”
“记住了吗?”灰眼睛的先知凝视着他,同时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类似笑容的表情。
“洛克西阿斯的使者来了。”矮胖老者忽然说。
话音刚落,浓雾中传出一声狼嗥,风中飘来月桂清香。一头雪白的母狼踱到近前,曲下四爪,趴伏在地,狼吻中衔着翠绿金黄的月桂。
“银弓之神已经宽恕你了,你还有重任在身,命运不该断绝此地。”先知弯腰摘下一簇花叶,又朝墨涅拉俄斯看过来。
“去吧。”他灰色的眼睛透出温和的光,将代表洁净与治愈的月桂往魂灵头上一点,魂影立时飘去雾中。
矮胖老者沉默须臾,这才说道:“这就是你为他选择的份额?普罗米修斯,你待人类仁慈,却也残忍。”
“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摩伊赖,西勒诺斯。就像很久之前,我举着点燃的茴香杆走遍大地,却只有人类决定接过它。”先知者平静地说。
………………
他从白雾中跌下,一路脚底空空,雾气侵入脐下,他大叫一声,睁开眼睛。时间只流逝了一忽,那武士正半跪一侧准备剥取他的盔甲,好作为战利品,猝然见他复苏,骇得坐倒地下。墨涅拉俄斯吼叫着坐起,拔出脚上箭簇插向敌人的喉咙,对方惊叫一声,滚开躲过。他重伤在身,全凭一口气强撑,一击未中,气势已泄。武士则趁机逃到较远处,重新捡起弓箭,瞄准他的咽喉。
箭矢 “咻”地离弦,他瞪大了眼睛。
一支箭迎面撞飞它后,没入武士的左肩,几在同时,又有一支利箭从斜后方刺穿武士的手腕插到地上,武士吃痛惨呼,松手掉落了弯弓。
“墨涅!”熟悉的呼唤让他掉下眼泪,他歪倒在地,声音沙哑地回应:“大哥!”
阿伽门农从后方的林雾中现身,他半身被血浸染,从肩头到膝盖,脸上更是血污纵横,连嘴角也滴滴答答掉着血水,仿佛刚刚痛饮了鲜血。他没有马上回应胞弟的呼喊,而是继续拉满弓弦,警惕地盯视着林深处。
“出来!不管你是谁,你要好好想,能不能躲过我的箭。”他恫吓着,一步步走到前面,将墨涅拉俄斯挡在身后,有如雄狮维护幼狮,母亲维护孩子。
“我并无恶意,朋友。只是,在洛克西阿斯的圣林里不该造下杀戮,这会招致神怒。”说话人的声音浑厚有力,同时从原处走了出来。
这是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六七岁的男人,衣饰得体,身形高大,浓眉下双眼炯炯有神。
他友善地看着场中的众人:“让我来做个见证吧,我是佛提亚的佩琉斯,大家把武器收起来,看在洛克西阿斯的份上。有什么恩怨,等离开洁净的圣地再来清算也不迟。”
“我听说过你,佛提亚的国王,大洋神女的丈夫……”阿伽门农英挺的鼻梁往上耸了耸,露出些被说动的样子。
佩琉斯率先放下手中的武器,往前一步,摊开双臂:“朋友们,我先来吧。”
武士捂着筋骨撕裂的手腕,惊恐地看看仍举着弓的阿伽门农,又看看已经卸下武装的佩琉斯。他奔向阿伽门农,跪到这人的膝前,口中喊:“向您乞……”
利箭贯穿咽喉,他瞪着眼睛倒了下去,左手还长长地伸着,这是意欲碰触对方下巴的姿势。
佩琉斯悚然一惊,后退一步,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一幕,喊叫道:“天父宙斯在上,你怎能杀死向自己乞援的人?”
阿伽门农仔细观察着倒下的人,确定他已经断气后,说到:“他并没有完成乞援的动作,怎能算数?”
“忒提斯的丈夫,佛提亚的国王,离开阿尔戈斯号以后,您养尊处优太久,忘了战场是多么冷酷。”
听到妻子的名字,佩琉斯跺了跺脚,针锋相对地回应:“是啊,我确乎该听从她的劝告,‘路经阿波罗的圣林时,无论遇见什么,都不要搭理’。”
墨涅拉俄斯左手撑地,直起身体去拉兄长的手臂:“大哥……”喉头一哽,和声音一起喷出的还有鲜血和脏器。
阿伽门农立刻将弟弟扶住靠在月桂树下,取下腰间的皮囊,向他口中灌入温热腥甜的浆液。
浆液入腹,效力好似传说中的神饮,肉眼可见地修复着伤口。阿伽门农神色慢慢舒展开来。
佩琉斯却又凑了过来,啧啧称奇:“你给他喝的什么?竟然能抵过医神的药汁。对了,你们是谁?”
阿伽门农眼见胞弟情况好转,语气也变得缓和:“我们是珀洛普斯家族的后裔,阿特柔斯所生的两兄弟,我是阿伽门农,他是墨涅拉俄斯。”
“原来是你们两位,你们到这儿来做什么。”佩琉斯恍然大悟地说到,“我听忒提斯提过你们,她说你们俩将来……”话刚出口,又立刻闭口不言。
“那您呢,您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墨涅拉俄斯喘了两口气,问到。
佩琉斯答道:“我来为我即将出生的孩子求一个神谕。我同忒提斯的前几个孩儿都莫名其妙地夭折了,现在是第七个,我准备了丰厚的祭礼来到德尔斐,希望能够从洛克西阿斯口中得到指引——你们都知道的,关心则乱,忒提斯已经够烦躁了。”
“愿您得偿所愿!”墨涅拉俄斯咳嗽了几声,真诚地说到。
佩琉斯笑笑,正要说话,阿伽门农却忽然插话:“佛提亚的国王佩琉斯,不知道你尊贵的妻子曾经说起过关于我们的什么?”
“她确实对我说起过你们,只不过……”佩琉斯看看阿伽门农,又看看墨涅拉俄斯,一副为难的模样。
“您若愿意告知我们,并起誓保证这话的内容将来会应验,我就用神明赐予我父的金羊毛作为交换,这是连德尔斐的宝库中都不一定有的东西,若将它献给洛克西阿斯,或许能取悦他的心,护佑女神那未出世的孩儿。”阿伽门农说。
慈父心肠浮现,便再也顾不得其他,佩琉斯痛快地按照信誓礼仪一一行动,发誓完毕后,他开口对阿伽门农如此说。
“忒提斯告诉过我,珀洛普斯家族的两个兄弟都会成为斯巴达国王的佳婿,一个娶到宙斯的女儿海伦,一个娶到国王的女儿克吕泰涅斯特拉,一个留在斯巴达,一个夺回迈锡尼。”
兄弟俩闻言皆是眼前一亮。做哥哥的阿伽门农仍旧一副沉稳的模样,墨涅拉俄斯却感到胸腔中有一只小鸟在砰砰地跳起来。虽然听闻过疯国王忒修斯恋慕美色劫走斯巴达公主海伦的事,但直到此刻,命运的线向他呈现出一缕交缠的脉络后,他才惊异无比地想到,咦,原来那女孩子也长大了。橡树林中,神秘男人的话霎时浮上心头,墨涅拉俄斯纷乱地想着,或许,或许……
佩琉斯又继续说到:“但是,在十四年后的一次抉择中,一个将为了另外一个付出生命的代价。她看见了大海,看见了硝烟,看见无数阿开奥斯人的尸骨沦为野狗和秃鹫的食物,因为僭越之罪引发的神怒。就像你们的先祖过去引发神怒,导致血亲相残的后果那样。”
墨涅拉俄斯脸色巨变,他激烈地咳嗽起来,身上的伤口再次撕裂。不知何时下起的雨浸入伤口,寒气逼人,浸透骨骼。
阿伽门农面沉如水,先给弟弟又灌了几口浆液,然后冷冷地说:“佛提亚的国王,我尊敬你和你的妻子,但请不要用谎言伤害他人。”
“在洛克西阿斯的圣地中,谁敢说谎?”佩琉斯生气地说,“好啦,我答应你的做到了,你得把金羊毛给我。”
阿伽门农纹丝不动:“你说的话将来不会完全应验,我为什么要把东西给你。”
佩琉斯气愤地一跺脚,指着他的水囊大声说:“我就知道你这个杀了金角鹿取血的家伙不可信,等着瞧吧,金角鹿的主人将来定会取走你最珍贵的东西!”
“我会将金羊毛献给洛克西阿斯。”阿伽门农说到,一只手按上了剑柄,“洛克西阿斯会护佑我,不叫金角鹿的主人知晓。”
几在同时,“佩琉斯”的脸皮扭动了一下,像雨水在波面打出道道涟漪,他变化身形,神威闪耀,翼帽飞扬,手中金杖双蛇缠绕,分明是一个俊俏少年。他收去一切与人类相似的特性,饶有兴致地凝视着面前落难的一对兄弟,绿色的眼睛有如灰堆中的余烬,间或射出一道摄人的光辉。
引路神、施惠神、弑阿尔戈斯的大神,神使赫尔墨斯。
他歪着头,笑嘻嘻地说道:“好啦,金角鹿的主人现在可以知道这个事情了,你们听见的,也成了必然发生的预言。咦,那么害怕做什么,你们来德尔斐,不就是想求到神谕的吗?知道了未来,反倒畏惧?”
说完,这小偷与骗子的守护神放声大笑,撇下惊怒惶恐的两兄弟,张开双臂飞起。苍穹之上,细雨和飘风与他擦身而过,苍穹之下,自各处城邦远道而来的人还在往圣地赶来,满怀猜疑和希望,身负战争与和平。他就微笑着低声说:“阿波罗哥哥,难怪人类说,你是最最恶毒的神明。”
神明自云端下视大地,不知哪一处的圣地传来一阵渺茫又通明的歌声,唱着从开天辟地到现在的众神世系,有如月光给密林罩了一重纱幕,是婆婆娑娑、疏疏落落的通明。
无论大地上兴起过多少战乱,众神的宅邸总还是宁静的。三脚鼎内的沉香焚烧到一半,另外一半已成了灰,罩着亚麻袍的女祭司姗姗上前,在计数的钟鼓上敲下六个鼓点,另外六个鼓点就摇摇荡荡地入了梦。梦也是无言的梦,不可对外述说的,城邦的刀光剑影们无法理解的,只能密密珍藏在芳心里的。珍重又脆弱,是一片浮云,在碧海青天间荡荡悠悠,夜复一夜。或许还要更无可奈何一些。浮云尚且能被雷霆化雨,暗暗啼哭着淋浪黄土,她的心事只能化作青烟,被风吹一下就散了。
神明知晓,可是神明也无法理解,也不用理解。
雨水落在柱廊上是清晰淋漓的愁,云雾扑到脸上是模棱两可的愁,春来春去皆是愁。人啊,怎能像神明般永乐。岩石的缝隙下起了雾,游游荡荡地漫出来,聚起一层云。上一段燃着月桂的火光已经熄灭了,枝与叶都成了一层灰色的余烬,洋洋洒洒地铺陈开,敷演成一段神谕。
负责传递神谕的祭司尚被勒令在外间等候,她还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三脚鼎下沉睡着可怖的、卑劣的秘密,那事关世界的根基。
除了那深谋远虑的、被众城邦呼做父亲的宙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