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恳切地交谈了一番,讲起诸多城邦的传闻。说到雅典的疯国王忒修斯,佩琉斯对此忧心忡忡,那毕竟是过去在阿尔戈号上并肩作战过的友人,待他求得神谕告知妻子后,便要动身南下去雅典探视情况。既说到忒修斯,又不免说到同在阿尔戈号上的其他英雄,譬如妻离子亡的伊阿宋,以及正奔波在大地上劳碌的赫拉克勒斯。
试想当年何等荣光辉耀,到今天落得如此下场。阿伽门农心胸中掠过一丝恻然,人生聚散起落有如长河中的泡沫,可知命运造化,实在非人能料。
不过这悲哀笼罩在他心头仅有一瞬,很快就如浪花一样散开去了。他将话题重新引回爱琴海的东西两岸上,请教佩琉斯对小亚细亚一带城邦要结成联盟的看法。
“特洛伊的国王普里阿摩斯我从前见过,他养育了许多杰出的后代,凭此和小亚细亚的诸城邦联姻,如今结成联盟也不在意料之外。但有一事,普里阿摩斯王重启了阿波罗神的圣婚仪式,逐走了原来神庙中的老祭司,用自己的女儿卡珊德拉顶了上去。”
“献上女儿以获得天神更多的眷顾吗?”阿伽门农轻轻一嗤。
佩琉斯叹了口气,说道:“若爱琴海西岸的阿开奥斯人能像东岸一般联结起来,那就无什么可惧怕了。特洛伊人虽与阿开奥斯人共享奥林匹斯诸神的护佑,可论勇猛,终究还是我们阿开奥斯人更胜一筹。”
“防守不如进攻。”阿伽门农断然说道,“只要集结军力掐住特洛伊的海峡,就有机会将其一举击溃,夺取海上航线,成功后至少能为阿开奥斯人争取到二三十年的便利。可惜赏赐胜利的雅典娜也像天父宙斯与阿波罗神一样偏爱特洛伊,事事维护,好似母亲。”
佩琉斯原本正颔首赞同,听到最后却禁不住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些许古怪的神色:“或许吧。”
他这一沉吟被阿伽门农发觉,这青年便好奇追问起来。
佩琉斯心知金苹果之事乃众神间的一个可笑争端,又事关自己与忒提斯的婚宴,实在难以启齿,只微笑着将话题转到了斯巴达的那位公主身上。
近来诸多城邦的另一个议论中心是那斯巴达公主海伦。国王廷达瑞俄斯为女儿定下的选婿盛会在春末夏初,这会儿便有不少贵族王侯动身前往,满载黄金珠宝,驱赶大群牛羊,只为求得那美人一顾。
讲到这里,佩琉斯又着意提醒:“英雄想有所成就,姻亲也是绝好助力。廷达瑞俄斯早已放出话说,谁娶到海伦谁就是将来的斯巴达国王。”他转头向神庙门槛的方向略作示意,“你看,今年有不少人为了这事来德尔斐,寻求神谕的指点。”
“克吕泰涅斯特拉。”这青年却报出一个陌生的名讳,大出国王意料之外。他思索了一会儿,方才想起来那或许是海伦的某个姊妹,斯巴达的另一位公主,阿伽门农少年颠沛时曾寄居斯巴达,想必在此时结识了这位公主。
是什么原因令此人选择美貌、声名、财富以及权力皆远逊于海伦的这一位?
在他讶异疑惑的目光下,这未来的万王之王竖起右手,立誓般开言道:“我要娶的人是她——克吕泰涅斯特拉。既然天神谕令我做男人中的宙斯,那我的妻子便只会是女人中的赫拉。”
过度的美丽是一种祸根。对那些求婚人,阿伽门农几乎要露出冷冷的嘲讽来了,城邦的女主人不需要多么青春美貌,只要足够聪明坚韧就可以了。毕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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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赏赐胜利的是雅典娜,而非阿芙洛狄忒。守护国王的是高贵的赫拉,而非青春的赫柏。”阿波罗的老祭司卡尔卡斯安坐在羊皮铺就的软垫上,眼睛望着圆桌上的铜盘,揣着手缓缓地说道。
“见第一面的时候,你应该也知道了,那个青年会是未来的万王之王,雅典娜的又一个宠儿……雅典娜爱他,阿芙洛狄忒便恨他,有时候又反过来。神明的爱恨就是这样随心所欲。”
年轻的祭司跪坐在圆桌一侧,正用一把青铜矬子往酒盅里面矬进山羊奶酪,他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数量,看看差不多了,又撒进去一些洁白的麦粉。
他默不作声地把这新调好的蜂蜜饮递给老人,老人接过酒盅,没有饮用,只是瞧着他问:“怎么啦,孩子?”
“摩普索斯?”老祭司微微提高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年轻人只是低头看着桌上树木的纹路,“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是你对佩琉斯透露预言以驱逐阿伽门农,还是总有一天我会死在你的手上?”
“是!总有一天您会因我而死!”年轻人猛地抬起头来,大声喊道。他这样喊的时候,发间缠饰的桂冠轻轻地颤抖着。
谈论自己的生死,老人的语调却称得上松快:“但不是现在,也不在此地。放轻松些,时间还没有走到那一刻。”
“总有一天,那个阿伽门农会把你带去死亡之地。”摩普索斯说。
“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带我回到小亚细亚的故乡,然后在那里,你将终结我的生命。”卡尔卡斯捧着酒盅,愉快地说。
“天神为何要这样安排?为了赐予胜利?还是为了满足爱欲?”摩普索斯掀起双眉,他看着老人的眼睛,一连串地问道。
“洛克西阿斯赐给我预见未来的能力,您教给我占卜未来的方法,难道就是为了见证命运的发生?”
“你对神所知有多少?我对神所知又有多少?”卡尔卡斯反问道。
年轻人一时语塞。
“地母盖亚与天空之神乌拉诺斯产下十二位泰坦,十二位泰坦中最年幼的克罗洛斯推翻了父亲的统治,成为第二代神王。克罗洛斯之后,又有如今的神王宙斯,他高踞在白雪皑皑的奥林匹斯山巅,将克罗洛斯与泰坦们打入大地的边缘。”
“他与暗夜的勒托结合,生下光辉灿烂的远射双神,阿尔忒弥斯与阿波罗;他和岩穴中的迈亚欢/爱,养育出巧言善辩的赫尔墨斯;他在大地上追逐发辫华美的德墨忒尔,春天的种子珀耳塞福涅因此诞生;他在克里特岛迎娶了高贵的赫拉,火神与战神,助产之神与青春之神就这样降临世界;他的头颅中跃出智慧的雅典娜,他的腿弯里诞生了人类的欢乐狄俄尼索斯……连统御心灵的爱与美之神阿芙洛狄忒也要拜服在他面前,尊称他为父亲宙斯。”
“是啦是啦,就像这样,我们一口气背诵出了天神的家世谱系,我们知晓他们从何处来,但我们知晓他们要往何处去吗?承认啊,我们一点都不了解神明。”
“人和神,从没有靠近过,哪怕大地上有那样多的半神家族。”
“我们将蜂蜜与奶酪调和,自以为得到了一样新的东西,可蜂蜜还是蜂蜜,奶酪还是奶酪。”
“就像那位万王之王,他怎么会知道,这一天他射出去的飞箭会在很多年以后飞回来。”
“领受它,这是命定的份额。”他举起酒盅,将蜂蜜饮料一饮而尽,把空荡荡的杯底给自己的学生看。
“饮下吧,为不知何时到来的死亡。”
日神的祭司居然念出一句酒神信徒的话语,这情形属实有些滑稽。
摩普索斯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他向自己的老师行了一礼,摘下发间的月桂冠,站起身后退半步,抖了抖衣袍,朝外走。
“去哪儿,孩子?”
“我要去腾佩河谷,进行一次自我净化,接着我会辞去祭司的职务,离开德尔斐。我发誓,这一生我不会为帕拉斯·雅典娜或者阿芙洛狄忒的信徒做出任何预言,好教您知道我的决心到底有多大。”摩普索斯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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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雅典娜,黄金的阿芙洛狄忒,一个创造英雄,一个创造美人。
说来也怪,城邦由英雄建立,却依靠美人扬名。男人征服了土地,转过头乖乖地偎入女人的怀抱,好似在那里才能得到永久的安宁。从色雷斯到克里特,从小亚细亚到伯罗奔尼撒,莫不如此。城邦的刀光剑影暂歇时,便有美人的传奇来填补英雄的诗歌。
伯罗奔尼撒的城邦之一是斯巴达,斯巴达的海伦是阿芙洛狄忒所宠爱的美人。春季清晨,推开绮窗去望天边残月的,就是海伦;冬天午后,提着衣物往湖边洗涤的,就是海伦;结伴到番红花田中采撷漂亮花儿的,是斯巴达的海伦;停在房间中用玫瑰香膏涂抹雪白肌肤的,是斯巴达的海伦;手拉着手,在女神的祭坛前献上歌舞的,还是斯巴达的海伦。
她的欢笑声飘过四季,和女伴一起把手中的球抛来抛去。天空中老鹰在盘旋,远处是白雪皑皑的泰格图斯山,她的裙裾旋舞在一片片野生的鸢尾花田中。近旁的桉叶林下,母亲丽达和姐姐克吕泰涅斯特拉坐着抬椅行过林荫道,她们要去巡视葡萄园和小麦田里的劳作,催促奴隶,管理土地,然后去到神庙主持祭祀献上牺牲。
海伦知道,海伦从不在乎,她关心甘菊与鼠尾草的长势,它们能够和玫瑰调出芬芳的香水;她在意橄榄和象牙,亚麻披衫经迈锡尼出产的橄榄油一浸,闪亮如白日,小亚细亚的象牙雕琢成的妆盒收藏着晶亮的首饰,那些黄金可以点缀她美丽的脚踝;她喜爱和女伴竞技,胜利以后她洁白的脸颊就泛起野生夹竹桃般的粉红。
她嬉游在此,无忧无虑如一只天鹅。
不管发生什么,所有人都会爱她,因为她是海伦,独一无二的海伦,美似不朽女神的海伦。凭借了她,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斯巴达才能名扬天下。有阿开奥斯人聚居的地方,就有人谈起这斯巴达的海伦,无论春夏。
伯罗奔尼撒的春天是短暂的,夏天是漫长的,春夏交替间,时光倒影一样顺着高大石墙的缝隙探入斯巴达王宫,探入它的每一个庭院,每一个窗下。王宫的每一个庭院,每一个窗下,都有海伦在纺织,在绣花,在和姊妹窃窃私语,在同兄弟怄气恼火,在向父母撒娇撒痴。坚悍的、英武的、冰冷的斯巴达,一股娇婉的柔情在萌发,有如春天到来,原野上的兰芽抽出嫩箭,不可阻挡,不可倒退,那柔情的名字叫海伦。
这柔情是特别的,它不锋利,却足够美丽,它不永恒,却芬芳浓烈,它和智慧没有关系,和威权也毫无关联,若说神样的悲悯,它也丝毫不感兴趣,更何况,本来也不打算做出什么敢叫天公折服的盖世功业。它只要美就够了,美得惊人,美得空古绝今,美得撼动了整片大地。
春天的新月攀在窗前,照着她的美梦,长夏散落一地的石榴花,垫在她赤裸的脚掌下,一重又一重回廊在她身后充作背景,那摆弄的机杼,那不息的流水,那飞鸟,那游鱼,那湖边丛生的亚麻,那湖里倒映的白云,那湖畔神庙前跳跃摇曳的火炬,那王宫门前反射寒光的兵戈,那望见波涛的塔楼,那塔楼下葡萄紫、烟酒绿的大海,一声声都在叫她,叫她的名字,海伦。
朝露点湿阿尔戈斯的绿野,是她海伦的泪珠,微风簌簌摇动野地里的香桃木,是她海伦的叹息。吟游诗人拨动琴弦,唱颂起这公主海伦的诗。
唱诵她的绝色美貌,唱诵她的暧昧身世,唱诵这一朵明艳的芳花不知落入谁家——或许马上就要有结果了。在奥林匹斯诸神偶尔投来的目光下,斯巴达国王廷达瑞俄斯预备在初夏时节举行一场盛会,为小女儿海伦选婿。
这阿芙洛狄忒的宠儿,女人中的女神,终于要离开青春的赫柏与童贞的阿尔忒弥斯,投入婚姻女神赫拉的羽翼下了。
可真正的传奇、不甘、妄求以及随之而来的动荡,是从她去往阿波罗神庙那一天开始的。
斯巴达的山峦如戈矛立成的屏障,锋利地指向天穹,群山底下淌过的河流却是曲折柔媚的。锋锐与柔和之间,奉祀勒托之子阿波罗的庙宇稳稳坐落着。每年七月风信子节,全城男女齐聚此处,哀悼死难的美丽少年,又欢庆神明的隆重眷顾。
在斯巴达,凡有贵族女性主持祭祀一事,从前一律是王后丽达负责,后来是大公主克吕泰涅斯特拉。这位殿下素来喜爱能够展现她威仪的一切行事,每到祭祀之时,她便庄严地率众赶赴神庙,焚烧牛羊腿骨献上牺牲,亲手将洁白的麦粉和珍贵的香料悉数倾洒在赫斯提亚的神圣化身中。在克吕泰涅斯特拉看来,第一杯蜜酒须得由她奠下,第一块祭肉也须得由她宰割。海伦呢,海伦喜欢的是在树林中采撷鲜花装点自己,在清澈多漩涡的河流中比赛漂染织物,在河边的草地上唱歌跳舞玩抛球游戏,或者是手捧银瓶穿梭在王庭中,为到访的客人倾倒洗手的清水,然后在他们惊艳的目光中飘然退走。相比之下,在祭坛前监管祭司献杀牛羊,焚烧腿骨,被烟熏火烤的气味侵染了玫瑰香膏的芬芳,这有什么意思!
但偏偏这次只能由海伦前去。
迈锡尼的王子,从前得到廷达瑞俄斯与丽达庇佑的阿伽门农来了,他从德尔斐赶来斯巴达,带着一道神谕和无数珍宝。他来斯巴达求婚。国王夫妻原本以为他也是为了小女儿来的,正热情地告诉他,海伦的选婿盛会定在夏天开始,还有很长一段日子哩,若他愿意,可以在此处安心住下,尽情饮宴,让斯巴达尽到东道主的义务……
阿伽门农却摆摆手,指向站在另一侧台阶前的高挑少女,她正催促奴隶们将宝物清点入库。这迈锡尼青年很直接地表示,他的求婚对象乃是国王的长女——克吕泰涅斯特拉。也正在此时,德尔斐的使者适时地传达了阿波罗的神谕:阿伽门农会是未来所有阿开奥斯人的国王,若他有所请求,廷达瑞俄斯当尽力满足。
天父宙斯啊,一个终将成为万王之王的女婿!廷达瑞俄斯和丽达惊喜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互相对视一眼,连连感谢太阳神的恩惠。王后立马吩咐从人去牧场挑选出十二头健壮的牛犊,明天带到庙宇中敬献给福玻斯·阿波罗。
感谢神明,她的两个女儿都有这般非同寻常的未来。
神谕中的另一位主人公克吕泰涅斯特拉却不以为然。她开口道,自己要设出三道难题考察这个求婚者,若阿伽门农能闯过这三道关隘,便答应嫁他为妻,若不能,便是引来天神震怒她也绝不愿意。
这长女一贯性格坚硬,国王与王后皆劝说不得。阿伽门农却道这才是择婿的规矩,一口应下。如此一来,做父母的自不必说,两个兄弟也都要助她去布置场地,是以神庙祭祀一事便落到了海伦身上。
曙光才一照临大地,海伦便从王宫出发,因为她也很想赶回来观看这一场竞技。负责照看她的忒修斯之母带着许多侍女随行在后,更后面一些是牧牛奴在赶着十二头雪白的小牛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