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王孙

    德尔斐的神谕所立在白云般的岩石中心,诸多城邦的使者挨挨挤挤地等候在高高的门槛外,汇聚成一股从岩间淌下的深色泉水。

    泉水沿着峭壁下方静静流淌,平和地漾去来自四面八方的污尘。佛提亚的国王佩琉斯掬起一掌清澈流水,完成象征性的洁净仪式。候在一旁的老祭司便领着他去到门槛下等待领受神谕,随他同来的一队密尔弥冬人跟在后面。

    没走几步,一阵呼喊声扑进耳朵。他一扭头,望见一个青年背着一个少年沿着步道往山上来。这青年衣衫褴褛,外袍上沾满了尘土和血污,那少年也同样形容狼狈,又是一副昏迷不醒,生死不知的模样。年轻的祭司恐怕他俩污染圣地,正叫几个卫士来将人当道拦住朝外驱赶。

    “别叫他玷辱神谕所。”这年轻祭司吩咐道。

    青年空出一只手拨开逼近的枪矛,争辩着些什么,可惜他一边祈求,一边躲避,一边还要顾着背上昏迷的少年,险些让卫士的长矛戳出个窟窿。

    一众远道而来的密尔弥冬人见状都十分惊异,手按着革带,瞪大眼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口中发出不赞同的咕哝,一起把目光投向国王佩琉斯。

    佩琉斯在看那青年的应对。

    这人后退到岩梯岔口,飞快地将少年放到梯旁的月桂树下,起身时把住长弓一个横扫,仅凭着撞击矛头的余力,就将前来驱赶的卫士统统打翻在地。密尔弥冬人向来敬重勇武之人,忍不住纷纷呼喊叫好。欢声雷动,引得更多信众朝这边看来。

    “把他撵下去!”年轻的祭司被激怒,开口叫到。“这不敬神的东西!”后赶到的卫士齐声应和,一起撵上前去。

    德尔斐人对此类堪称冷漠残忍的情形司空见惯,并不以为怪异。毕竟,侍奉神明,保持圣地的洁净,这才是他们生活中首要的部分。最早的德尔斐人是丢卡利翁与皮拉的后代,传说大洪水退去时,一匹狼引着这劫后余生的兄妹俩来到帕纳索斯山。那狼就是勒托之子的化身。这兄妹俩的后人也就成了福玻斯·阿波罗的祭司。

    宙斯带领众神降下灾厄惩戒白银时代的人类,宙斯之子却出面庇佑了现今人类的始祖。

    佩琉斯尚且年幼时,父亲对他讲过这个故事,那时他不理解神明的心思,现在也不理解,就像他不明白忒提斯告诉他的某些事。

    “不要多管闲事,我是说,等你到了德尔斐神庙的门槛下时,保持沉默,等待洛克西阿斯的神谕发布就好。”临行前,妻子如是告诫他。

    “为了我们的孩子。”

    他与忒提斯相爱已有十余年,只可惜他们先前所育的孩儿无一不是出世未久便告夭折。忒提斯疑心是因为没有得到婚姻女神赫拉的祝福,导致她的“失败”。夫妻俩这才广发请帖,在众神的见证下正式完成了婚礼。

    数月前,忒提斯再度怀孕,为了让这个孩子顺利长大,他准备了一批丰厚的祭礼来到德尔斐,希望得到预言之神的指点。

    “人怎能全然理解神在想什么呢?不过那不重要。”佩琉斯从前这样认为,现下也这样认为,他皱着眉,大步上前解围。

    “朋友,快住手吧。”他开口喊。

    “别去。”语言蛇信般吐出喉咙,钻入耳洞,凉丝丝,阴恻恻。

    “不应当如此面对求助之人!”他继续喊。

    “为了您独生的王孙后裔。”那声音又嘶嘶地说到。

    大洋神女忒提斯的丈夫一个恍神,顿住步伐。

    正在此时,嗖嗖几声鸣响,青年放箭射倒了数个卫士。奈何势单力薄,无人援护,本就不多的箭矢也很快消耗完毕。卫士们仗恃人多势众,躲过一阵利箭后,又高声叫嚷着挥舞长矛朝那青年捅去。

    佩琉斯猛地清醒,当机立断,迅速上前一手抓住神庙卫士手中挥舞的矛杆,一手将那青年拉弓的手臂按住。

    “住手吧,不应如此面对乞援之人。”佩琉斯劈手夺过长矛,转身将这卫士向后轻轻一推。“我愿意再奉上百牲祭礼,请准许这两位在此留住疗伤。”

    神庙的卫士们并不听从,一面大声呵骂,一面分出队列围拢过来,要把他也驱出圣地。跟随佩琉斯前来德尔斐的侍从见状,纷纷呼喝着护在了国王身旁,与对面的卫士怒目相向。

    对峙形成,冲突无法避免。那就只有战斗了。他到底是阿尔戈英雄的一员,再甜蜜的生活也磨不去天性中的棱角。思绪只在一瞬,他右脚后撤,稍做蹲伏,手掌翻转握在矛身后部。这是预备投出长矛的举动。

    “抓住那个祭司!”那青年忽然一声喝叫。几在同时,扑入敌丛,有如狮子窜进敏捷的鹿群,群鹿都以为这攻击是冲着年轻的幼鹿,谁知狮子的利爪却按上了老鹿的脖颈。

    青年一把箍住老祭司的咽喉拖出人群,只要一用力,这德尔斐新上任的主祭便能立毙当场。

    人群哗然,佩琉斯一惊之下站直了身体,准备投掷的长矛重新拄到地面。

    自众神在大地上建立圣所起,怕是头一次有人敢劫持天神的祭司。

    这个人究竟是谁?佩琉斯注目于他,暗自思忖。

    那年轻些的祭司涨红了脸:“你在侮辱神明!阿波罗神定会降下惩罚!卫队!卫队!快用长矛!”

    脚步声纷至沓来,震动土地山道,又有荷枪持盾的卫队朝这边奔来。

    情形不妙。担任侍从之首的福尼克斯轻轻一扯国王的披衫。佩琉斯安抚地拍了拍同伴的手臂,“没事的。”他对侍从们说,“你们看。”

    “在银弓神降下惩罚前,我会先带走他。”青年毫不畏惧地回应到,同时往内一压手臂,老祭司顿时发出一阵呛嗽,上气不接下气。

    他锐利的目光落在那年轻祭司身上。

    “下一个就是你。”

    青年笑了笑:“别以为他死了,你就能顶上去。”也不知是被他冷酷目光所摄,还是被说中内心所想,年轻祭司竟往后退了一步。

    人声寂静,群鸟惊动,扑簌簌地从林中飞起,在半空中盘旋啼叫。

    卫士们动了动,还站在原地,看看老祭司和那青年,再看看年轻祭司,又看看旁边的佩琉斯一行人。

    年轻祭司的眼中闪过一道愤恨的光,他往前踏步,咬着牙齿说道:“外邦人,从你的齿篱中溜出了什么话……”

    “都放下武器!”尖利嗓音骤然截断他的话头,刺得耳膜嗡嗡震动,“这是洛克西阿斯的意思!神明要这两位来自迈锡尼的客人跨过白云石的门槛,飞鸟已经传递了神的谕令!”

    老祭司放声叫喊,一只鹞鹰迅捷地从右方飞过,赤色利爪中抓着一条细蛇。

    那确乎是天神降下的预兆。

    年轻祭司见状只能一跺脚,德尔斐人慢慢地收起武器,向后散去。

    那青年人还保持着压制禁锢的姿势,动也不动。老祭司挣了一挣,叹了口气:“好啦,放开我罢,未来的……迈锡尼之主!”

    铁箍似的手臂压住咽喉,直到这祭司说:“我,卡尔卡斯,以我侍奉的阿波罗神的名义起誓,接受您和您的兄弟进入德尔斐,我保证,神庙中人不再为难您。”

    庄严信誓的话音落下,躺卧在地上的少年剧烈地咳嗽起来,月桂树的浓阴无声无息地笼罩在半边躯体上,青年松开手,扑过去扶起自己的兄弟。

    “他需要治疗,但现下我是不行啦。”老祭司卡尔卡斯按着自己枯瘦的喉咙,喘着气嘶嘶地说,“听说您是喀戎的外孙,想必也通晓医术吧……国王?”

    佩琉斯回过神来,带领密尔弥冬人上前,帮着那青年将少年抬起,送往一旁的屋舍中。

    “您总在看我?有什么不妥?”佩琉斯问道,顺手把包裹伤口所剩的草药放回桌上。屋舍不大,器具也简单,不过一张小桌,一张床榻。那少年被安置在榻上,服用药汁后正沉沉昏睡着。

    这孩子,从哪儿受的这样重的伤。佩琉斯先前检视伤情时,只觉心惊不已,便是自己当年参与金羊毛的历险时,也没遭过这样的罪。也许是他皱眉叹息的次数有些多了,引得那年轻人频频注目于他。

    那青年笑笑:“恕我直言,为了一个陌生人开罪神明的祭司,甚至有可能开罪神明,这样的勇气非常稀少。”

    “我胸中的心灵告诉我,见危不助更需要勇气。更何况是洛克西阿斯的神谕才让卫士们放下了武器。”佩琉斯难得开了个玩笑。“而且,现在我们不是陌生人了,我是佛提亚的佩琉斯,该怎么称呼您?”

    青年答道:“我是迈锡尼的阿伽门农,这是我的弟弟墨涅拉俄斯。神明从来只会站在胜利者的身旁……真正救助我们的是您。如果可能,我会竭尽全力报答您。”他这么说话的时候,眉毛下深褐色的眼睛亮得就像两团火焰。

    噢,原来是阿特柔斯的儿子!佩琉斯心中恍然。想起这个家族纷争血腥的前史,佩琉斯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阿伽门农。这年轻人直到现在也没有把长弓和箭囊从身上解下,箭囊内又装上了箭矢,密密簇簇,随他动作可畏地摇晃着。眉毛浓直,目光炯炯,破烂披衫下的身形高大挺拔,英气蓬勃有如多多那山间的橡木,带着鲜而浓烈的锐气。

    倘若自己重获青春,大约也有几分和面前的青年相像吧?或者说,正值青春的人们总是相似的。没准自己能当场与他一起上去抓住德尔斐的两个祭司,就像当年和伙伴们在阿尔戈号上一样。用船桨击打喧嚣的海水,激起浪花飞溅,青铜和牛皮制作的甲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佩琉斯想着,涌出一丝怀念。

    阿伽门农对这种打量很熟悉,每当听他和弟弟提起身世后,对面的人总会投来审视的目光,紧接着便是礼貌而冷淡的疏离,或者毫不掩饰的嫌恶。虽说佩琉斯此时还没流露出冷淡和嫌恶,可他阿伽门农从不是个喜好被动防御的人。

    他开言道:“宙斯养育的国王,您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才不顾远路地来到德尔斐。我从科林斯的地峡一路过来,已听说了十数次同东方城邦的龃龉,无论公民还是妇女,奴隶或者贵族,都在为这些冲突苦恼谈论。除却巍峨的伊利昂,丰饶的吕西亚,多铜铁的塞浦路斯,就连远在阿玛宗的女人们也蠢蠢欲动,准备向爱琴海的西岸发起又一次进攻。”

    “恕我直言,佛提亚正在前线。”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佩琉斯。“您为何要在此时离开城邦来到德尔斐。”

    这话说中佩琉斯的另一桩心事。

    他惊异赞赏地看着阿伽门农:“你说的不错,阿特柔斯之子。我们有许多铜,可以令小亚细亚称羡,铁却要倚靠东方的航船带来。这本是互利互惠的事,自从。”他说到此处,眉头皱起。

    “自从当年赫拉克勒斯攻破伊利昂的城门开始,许多仇怨便不能终止。”佩琉斯叹了口气,“我原本打算等这里的事情了结,就去雅典见忒修斯,向他请教一些事情。谁知道他竟然。”

    “您说的是统一阿提卡的雅典国王?”

    “是他。我们是从前在阿尔戈号上的伙伴。”佩琉斯颔首。面前的年轻人似家中子侄,又似同辈君王,令他难得谈性大起——毕竟忒提斯是不耐烦听他说这些的,到如今膝下也没有王孙可以听他叙说。真不知佛提亚的将来要交入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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