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当谢琰同王媖久别重逢时,薛柔正被薛怀义逼仄于书案前,为一封和离书而口角不断。
“名存实亡的婚姻,留着有何用,不如早做了断。”薛怀义亲自研好墨,狼毫业已蘸匀墨水转移至薛柔掌中,只待她点下笔尖,“妹妹,莫负隅顽抗了,嗯?”
薛怀义不是个完美的猎人,做不到对猎物一视同仁,忍耐力时有时无,或者说,不疾不徐的一面只为薛柔开放。
比如眼下,因此迟迟未有决断的和离书,他已跟薛柔费了许多口舌,浪费了忙里偷来的一炷香。
薛柔浑身绷紧,尤属示人的一张面皮,光光滑滑,一丝情绪的波动起伏也不见,宛若一尊被抽干灵魂的木雕。
“我不,”她说,“我不了断,不和离。”
薛怀义向不打无准备的仗,此番为有备而来,力求快准狠,万无一失。
“宣人进来回话。”
他打个响指,程胜会意,引一溜人进屋。
“二嫂嫂……”
“弟妹……”
“十公主。”
最后的声音很冷漠,搅和在里头异常突兀。
薛柔辨别出来,适才呼唤的,逐一为崔家三房的小女儿崔斓、崔家长孙崔碌,以及她久未谋面的婆母余夫人。
薛柔嗓子里哼出一声凄惨的笑:“来得挺齐全。”
快赶上她和崔介成婚那日的排场了。
薛怀义似不经意般掠一眼脸色比其身上素缟更惨白的余夫人,悠哉悠哉道:“妹妹公主之身,自然受众人敬仰,便是把整个崔家的人召进宫来回话亦合情合理。”
她现今的境遇,怕是都不如街上叫卖的摊贩吧!薛柔掷了笔,正正好掷入了砚台中,墨水顿时四溅,斑斑点点沁在她烟柳色的衣裙上,十分醒目。
“你大费周章叫他们来,意欲何为啊?”
同薛柔愤慨的模样大相径庭,薛怀义全程春风满面,举手投足间,依稀有先帝和蔼宽柔的影子,旁观者来看,不禁会怪罪薛柔不知天高地厚。
余夫人明事理,赶忙前进半步说:“是我有话对公主说。”
并不是担忧薛柔屡屡口出狂言触怒皇帝而遭罪,皇帝不会冲她发火的,若怒,那么最后也是崔家倒霉。
皇帝对薛柔心存不轨,前有扣下薛柔之举,后有逼走崔介之实,自那日城楼上二人旁若无人拥抱低语起,余夫人便一颗心分明了。
这会程胜轻步进来,向薛怀义耳语两句,薛怀义颔首,目光于余夫人、薛柔转了个来回,说:“朕有事处理,你们……慢慢聊。”
言下,昂扬而去。
崔碌胆小,害怕薛怀义,刚刚一直埋头偷摸着察言观色,薛怀义一走,脖子可算敢伸直了,藏在袖子里的手也敢抬起来抹脑门上的冷汗了。
“……弟妹啊,你……你真的是受苦了。”
崔碌心眼子不坏,想起自个儿只跟皇帝呆了一小会便吓个半死,那薛柔日日夜夜被囚在这鬼地方,可想而知有多煎熬。
这么久以来,崔碌是第一个设身处地替她着想的人,薛柔不禁失笑,遥想当初,她还特瞧不上崔碌来着。
“你们来,也是准备劝我与崔介和离吗?”
她粗枝大叶,但该明晰的糊涂不了,薛怀义大张旗鼓搞这出,不正是人多势众来给她施压,逼她与崔介划清界限么。
崔碌藏不住事,抢白:“弟妹啊,那位逼得紧,非要你……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
对不同人,薛怀义采取了不同手段:以薛嘉要挟崔碌,以崔介威逼余夫人、崔斓,成效显著。
拿捏不得薛柔,那还拿捏不了崔家几个小喽啰么?
余夫人喟叹一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明夷的命攥在那位手里,而明夷是我和老爷的命根子,全指望他苟活,不能有任何闪失……十公主,你行行好,放明夷一条活路吧!”
活路……呵。
薛柔隔一层眼纱望天,可惜天空是什么颜色,有没有鸟群飞过,她一概不得而见。
她的世界,荒凉、恓惶,没人会来救赎她的。
“你们真的以为,我与崔介一别两宽后,崔家就能安然如故了吗?”
薛怀义步步为营,薛柔也不痴不傻——崔家效忠父皇,薛怀义容不下,必然寻个由头将崔家击垮,早一日晚一日的事罢了。
那些深明大义,余夫人不懂,更不想管,她眼皮子浅,只要自己的心肝肉平平安安的。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公主若体体面面放手,起码现在明夷的安全有保障了。”
崔碌心系薛嘉,双手合十跟着恳求:“是啊,是啊!弟妹,你和二弟伉俪情深,指定舍不得推他入火坑的。另外,八公主也是你的姐姐,你们姊妹,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委屈些,大家就都有救了。弟妹,算我求你了!”
牺牲薛柔一人,以息事宁人,始作俑者薛怀义赞成,崔介及崔家人也同意,可有谁尊重过薛柔的意愿吗?
……没有。
连她自己也开始动摇了。
“你们果真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呢。”薛柔哭了,泪水洇湿了纱巾,但在场几人默契十足,皆选择视而不见,“余夫人,你一口一个为明夷考虑,那和离这事,你有询问过他的意思么?”
崔介愿意同她一刀两断么?他应当是被瞒着的。
假设他知情,应该是拒绝的吧。可拒绝有用的话,他便不会放弃她远赴西南了。
余夫人哑口无言。
此事关系重大,崔介那孩子又是个倔驴脾气,知道了保不齐头脑一热原路返回,那可真真儿是天塌了。
薛柔就没想着要个结果,她爱慕崔介,即便他背弃于她,她亦不愿让他涉险。
“和离书,我会写的。”她的声音没有一点重量,几乎与空气不分你我,“你们可以走了。”
走吧,留她一人和龙椅上那个疯狗斗智斗勇好了,看看是他的手腕硬,还是她的骨头硬。
临来前,余夫人本以为薛柔那般胡搅蛮缠,绝不会轻易接受牺牲小我换取大义的提议,遂打定了死缠烂打磨到她缴械投降的决心,孰料,三言两语间,她竟答应了……
余夫人心里莫名堵得慌,是哪种心情一时半会说不上来,单是难受,特别是看见她裹着眼纱,摇摇晃晃坐到椅子上,四处摩挲那根才被她愤然丢弃的笔时,难以言说的感觉到达巅峰——余夫人将将要窒息了。
余夫人见识过曾经的十公主,大摇大摆,嚣张跋扈,然短短几个月,再没了公主的架子,说起话来飘飘浮浮,比那寻常人家的女子也不如了。
以前的她为天上云,现今的她,简直和地上泥没两样了。
怎么不叫人唏嘘呢。
崔碌和薛柔交情浅,不信她如此爽快,再三确认:“公主,你没诓大家玩吧?这事可太要紧了,马虎不得的!”
刚刚还弟妹挂嘴边,一转眼将界限划得清楚……薛柔自嘲,亏她生发感慨,觉得从前不该草率地把崔碌看扁了,他脑子蠢,人却是个实心眼。
多讽刺啊。
“不信吗?”薛柔摸到了笔,因笔尖朝向手心,半干的墨水戳了满掌,很黏,很腥,实在恶心,但远不及屋子里这几个崔家人道貌岸然的面目恶心,“那你一头撞死吧,好早日为崔家陪葬,也表表你作为崔家长孙的孝心。”
这群人是不是忘了,薛柔是个刻薄成性的人,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她舍生取义!
如不是崔介,凭薛怀义把崔家扬成灰,她眼皮子亦不会眨一下的。
崔碌恼羞成怒,作势硬气起来同薛柔对骂,余夫人及时拦下,缓了缓,说:“万望公主一诺千金,我在此先替明夷及崔家上下几百口人谢过公主的大恩大德了。”
薛柔不语,素纱之下的脸似盖了一层密不透光的黑布,阴极。
余夫人等人悻悻的,相约着出去。
崔碌兴冲冲的话音隔窗传来:“二叔母,您只管拉我作甚!这事儿牵扯广,我问清楚了,又不止我一个人受益,咱们家……”
声儿渐渐缥缈了。
说无所谓那是假的,薛柔挺心寒的,归根结底叫自己千挑万选的驸马一家子给摆了一道。
青萍霁蓝见缝插针,盈盈进来伺候笔墨,全睁着眼看见薛柔满手的墨迹,偏生连句场面话都不肯应付,两个人一左一右地立着,把薛柔夹在中间,称职地敦促她尽快写就和离书。
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滋味,这程子,薛柔切身领受过了,发火的意气也使不出,管她们催不催,就握着笔杆在脑子里斟酌遣词造句。
作为了结这段婚姻的凭证,她会像彼时择选缔结良缘时赠崔介的信物一样慎重,方不负夫妻一场。
与此同时,坤宁宫偏殿。
王媖斜坐在外间的矮炕上,面前的炕桌上平铺一张信纸,上头空空如也,按理,她投往来人的眼神里也应空洞,哪怕未必,好歹得清清白白的,但她抬眸望过去,一直望入来人眼底,笑靥如花,仿佛在饱满而热烈地诉说着这些年压抑的爱意。
见面的第一眼,谢琰的心便动荡不安了,她再一笑,冲他甜美热情地一笑,所有的镇定自持就一去不复返了。
谢琰徘徊在失控边缘,他想,她一出声,他一定会一往无前地奔赴于她的。
“谢公子,久违了。”王媖起身,含笑道。
谢琰的心防,刹那间坍塌,他已然溃不成军。
“娘娘……”
无数个梦醒之后,他都会擅自唤她阿媖,情难自禁地回味那一幕幕羞于启齿的梦境。
王媖在靠近,谢琰也在靠近,终是王媖突破底线,往他宽大的手背上落下柔荑:“别叫我娘娘,我不想做娘娘,琰……哥哥。”
她早就想喊出这三个字了,很早很早以前。
谢琰闭上眼,陷入天人交战中。
他心悦于她,可她是皇后,不允许藏匿任何私情的皇后……
“琰哥哥,”王媖驱身更前进了些,抓起他的手,轻轻放在心口,“别拒绝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