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场上安静,天气炎热,有的贡士在揉纸团,有些用衣袖扇着风,亦有专注冥思苦想的。
谢宗焕则逐渐心静自然凉,秉持端雅的坐姿,面容清俊恭谨,晏然地执笔着墨。阳光打照在他玉色的袖摆上,随着腕骨动作轻拂,染了层温润而又锋利的光泽。
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站在廊庑下,眼睁睁看着他在纸上摊开墨汁,不知他准备做什么、此举为何意?
保和殿考前的巡审必须反反复复一丝不苟,任何细节都不可错漏。真是奇了怪了,笔洗明明检查过很多遍,怎么唯独有一个破口了呢?
还偏是这般靠前的位置,连圣上的眼睛都瞒不过,追究下来,只怕扣月俸都算轻的。
一时礼部和鸿胪寺的同僚互相干瞪眼,已经无声胜有声震耳欲聋地开始推卸起责任了。
萧琚一袭青色官袍端坐在左侧廊庑,这是他自己选择监考的位置。但见男子神情宁和淡漠,乌纱帽衬着他冷艳尊崇的脸,漆黑狭长的眼中看不明底色。此时是他英姿最好的年华,举止间都是意气风发。
他乜斜了眼考场上的谢宗焕,薄薄的唇角动了动,好整以暇观望。
这个庶族考生在一众贡士中的确醒目,难怪自己清早就注意到他了。在萧琚和姳珠妹妹对话过程中,好像有感受到他从列队投过来的眼神。
呵,不自量力。萧琚倒是好奇,他如今能翻出什么幺蛾子。
监考官员们觉得狐疑,十年寒窗换来的殿试,旁人遇到笔洗漏墨这种事儿,首要便是重新更换,这位贡士却在摊墨,故意闹场子来的?
但看谢宗焕年岁二十出头,肤白唇红,傅粉何郎的俊容,俊逸清爽而又不失英气,还叫人印象怪深刻的。
两名礼部监官忍不住便往他桌边走过去,准备主动替换掉卷纸。
建极殿大学士陶炳慎看了眼上座的皇帝,摆手让止步。
庆昌帝果然面有愠色,区区一个考生竟敢敷衍此等重要的殿试,敬畏之心何在?
陶炳慎发现皇帝也在关注这一幕,但皇帝不喜欢被人干扰情绪,陶炳慎只能顺其自然了,或者自己也想看看这名考生意欲何为?
谢宗焕浓眉微颦,专注应对,脑中浮现起三年后的江南筑渠贪贿案。
江南自古是全国富庶粮仓之地,然而水患频繁,灾后泥沙淤积,漂没民田,连累饥民成群。
皇帝有心治理,然而扰于前朝疏漏,屡治不绝,工程量浩大,恐怕劳民伤财,一直在为这件事情左右苦恼。
后来派都察院祁大人与工部的严侍郎负责此项目,又命司礼监大总管李贵前去监督,结果工程进展缓慢,百姓怨声载道,还有人检举官员贪贿。
贪贿线索关联到纪王,而这位都察院祁大人与李贵则相继暴毙而亡,纪王先发制人求请父皇彻查。
前世的谢宗焕有意参与此事,皇帝却隐而不发,将他远调去了西北任右佥都御史监督粮饷,此事不了而了之。
……既然江南水患乃皇帝心头愁绪,他就抓着这个点来应题便是。
谢宗焕借着墨水的流势,在卷纸上画出了一幅江南筑沟渠、百姓安居宅田的水墨图。而后洋洋洒洒,利用笔洗底座剩余的残墨,在画的下方写出约三百字小楷的论策。
江南水患虽似怪兽吞噬,然而并非不能治理,可开凿运河,疏通沟渠,引利灌溉,而人力则可雇用灾民“以工钱代赈济”,附近州府休养生息的士兵亦可派去助力,长此以往不仅有利于南北商贸运输,还可做到“利民生而不累民生也”,千秋造福。
一气呵成写完,他便将墨笔在案台上顿住。昨夜原本酝酿的“作弊”前世文章没派上用场,倒是临时写了篇时策,就赌一把庆昌帝的心思!
眼看天气沉闷,他也不必在此干耗着了,就算殿试不济,此生的他一样有各种方法层层上升。科举考试委实累筋骨,一坐坐到日落没必要。
他就站起身来去交卷。
褚令白正在擦汗,真是没出息啊,他堂堂褚家二公子何曾心态脆弱过?偏偏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总去看那严肃苛刻的陶大学士,看了就心慌心虚跟做贼似的。
好容易找对了答题头绪,忽然只觉旁边一道袍摆拂过,竟是谢同年已经交卷了!
才一个时辰就交卷,让人更紧张了!
褚令白嫉妒地瞥去一眼,不对,怎么感觉那卷纸透出一片黑乎乎的墨迹,这是涂了篇什么?
三表妹莫不是梦错人了,这位才是交白卷——黑卷的吧?
长得那般神清骨秀,没想到却也是个混过会试的草包,差点就把三表妹介绍给他了,可惜可叹。
褚令白攥了攥腰间的如意挂坠,谨记沈姳珠的话,坚持住,未到结果之前都有改变的契机!
为了娶陶芳菲。
他便又揉掉了一张纸,收起对谢同年的同情,重新入定答题。
谢宗焕瞥见褚令白开始着墨,心下宽慰。信步走到正前方的大长案前,恭敬施礼道:“学生答卷完毕。”
陶大学士面不改色地沉声查问:“笔洗漏墨,为何不替换卷纸,如此应付了事?”
谢宗焕凤眼澄澈,斟字酌句道:“或许是天意使然,学生刚想下笔答卷的论题,正应了墨汁洒开的场景,便顺势利用了。开源节流,增效降本,一瓶墨水亦是减费。”
陶大学士缄默不语,太监引出考场。
庆昌帝示意司礼监大总管李贵把卷子呈上来看看。
皇帝待一将答卷展开,便赫然映入眼帘一幅江南疏渠灌溉图。且莫说画工上佳,便是那段论策更可谓惊才绝艳,字句珠玑。正好准准戳中了皇帝心中犯愁的事儿,前些年打仗消耗了不少国库,他一直在头疼江南水患如何应对,如此一策确是迎刃而解。
好才干,好文章。
皇帝瞬时龙颜舒展开来,刚才瞥见殿试考场上还漏水漏墨,十分愠恼。此刻甚觉心情不错,便动笔在卷轴上点了个记号。
司礼监李贵颇懂察言观色,又眯眼看向那谢贡生的背影……倒是个会变通的俊俏小子。
李贵抱拢拂尘,想起进宫点名时的那句悦耳的“李内相”了。良才难遇啊,但咱家也不是多么好巴结之人。
谢宗焕不疾不徐走出考场。
希墨打了个盹才刚醒,正想掏出包袱里的烤饼填肚子,蓦然抬头,看到阳光下一道循着路标而来的峭拔身躯,他立时揉了揉眼睛,以为看眼花了!
不、不是,这才一个时辰,公子怎就出来了?按理傍晚申时才结束吧!
希墨四周打量都无其他贡士,紧忙结巴道:“公子,考、考得很顺利哈?”
谢宗焕忽略隐匿的讥讽,淡道:“尽力而为,听天由命。”
十分从容悠然的行止,复又惜字如金道:“不出意外的话,等着骑马鸣炮吧。”
希墨的心顿然从嗓子眼沉到了谷底:白日梦了,白日梦了又,什么不出意外,公子这时候出考场就是意外!
罢罢,烤饼也没心情咬了,没准只能分去哪处犄角旮旯做个穷知县,开明坊刚买的房子还得转手卖掉,房税都不够交,喝风吧就。
希墨试探提醒:“京都房价甚贵,并不好易手,公子若被远调,且尽快把那二进院子转手一卖,或能赚上些差价填补空缺。”
谢宗焕薄唇轻哂:“确是个好主意,今后少夫人进府,那二进院子是小了些,须换个大的。”
希墨:心死如灯灭……习惯就好了。
都赖昨天鱼贩子那一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