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时刻,碧空万里,看起来应是个烈阳高照的日子。
保和殿前整齐摆放着四百张长桌,应考贡士们站姿恭敬,远远眺向丹墀之上一身尊贵龙袍的皇帝。
今日殿试之后,在场的同年们都可以说自己是天子门生了,氛围格外的庄重。
礼部和鸿胪寺主官重新点过名,经散卷、赞拜、行礼之后,庆昌帝便将手一挥,命人分发策题。
环围着考场的四面廊庑下,皆正襟危坐着监考的考官们。
考生按抽签打乱了座位,褚令白坐在第二排正中的位置。这位置本来挺好,视野开阔通透,但他忽然抬头一瞥,竟看到正面迎对着自己的那位主考官,竟然却是陶芳菲的父亲中极殿大学士陶炳慎。
陶炳慎体格宽壮,面目板正,身穿赫亮的朝服,腰束革带,一双细长的瑞叶眼尤其精光发亮,威严十足。
像是特地把褚令白盯了一眼,竟盯得他打了个哆嗦,宛如有一道压迫感顿时从头顶震慑而来。
从赞拜行礼开始,褚令白就额头不由自主冒冷汗了,生怕被陶炳慎窥穿了心底隐藏的情愫。
他知陶芳菲乃知书达理、大家闺秀的典范,他爱慕陶芳菲,且对纨绔倜傥的自己有自知之明,故而并未透露给旁人。为何以陶大学士的眼神,却带着轻蔑审视的冷刀子,要把他打贬到尘埃一样。
褚令白忍不住瞄向陶芳菲那未婚夫——宣义伯府世子薛衍的位置,发现薛衍垂眸颔首,谦恭从容,气度温润和煦地在应对考试。
褚令白一堂堂褚家万贯的财富,竟然在这样君子面前,感觉到了被对比下去的挫败感。
结局尚未出来,不可先自我贬低。
此生若能娶到陶芳菲,必要做得比那薛衍更加周到!
褚令白暗暗攥了攥拳头,怎么忽然觉得呼吸沉闷得厉害。
天气闷燥,虽一片蓝天白云的,但热气笼罩,谢宗焕也觉得有些沉压感。
场上不少考生都在冒汗,但不像褚令白那样冒得格外夸张,俨有汗如雨下之势。
谢宗焕在第三排左旁的位置,他清楚记得,前世褚令白在殿试上中暑热晕了,没多久就被抬出保和殿,还交了建朝有史以来的白卷,被京都官眷百姓笑嘲许久。
但此人在谢宗焕之后的观察中,分明是有能力可利用的,若只因了怕热中暑而失去机会,却也是浪费材料。
更而且,褚令白是沈姳珠的母族表兄。
以没落庶族的起步之资接近官贵嫡女,谢宗焕为了求娶前世的娇妻,可以做到不择手段,寸利必得。
谢宗焕便将桌上提前准备的薄荷消暑膏递过去,说道:“这位褚兄台若是中了暑气,不妨用消暑清凉膏涂涂。”
褚令白回头看见这个,顿觉得给的太及时了。
他认真打量,发现是广场上那名襟怀坦荡的同年:“男人成功名之事,岂能以女子为梯,若娶必当捧于掌心爱之护之”,果然好感度又增加了几分啊。
他道一句:多谢,便将瓷瓶接了过来,照额头一通狂抹。
陶大学士冷漠地挥挥袖子,示意旁边廊庑上的监考官员前去检查。
中书省员外郎萧琚领命走过来,修挺身躯掠过谢宗焕的考桌,青色官服袍袖在桌沿碰了一碰。
严肃地检查褚令白手上瓷瓶,又瞅向谢宗焕整洁的桌面,拱手道:“禀大人,没问题。”
两名太监亦过来复审,都道没问题。
“开考吧。”陶炳慎寡淡地剜了一眼,开口道。
全体贡士落座,策题分发完毕。
谢宗焕晏然自若地展开,确是与前世一样的考题:天下之广,生齿之繁,而今为治之道,如何利民生,而能不累民生乎?
这道题有辩证之意,大凡利民生之举,多常伴随着累民生在前。譬如古有秦始皇修筑长城,是为历代助力军事防御、促文化交流之大利,但在彼时却累苦民生。
要能做到既利且不累,则是一门学问深奥的权衡之术了。
谢宗焕胸中已打有腹稿,昨夜他知道自己重生回来,便躺卧在床提前将考题回顾了一番,并在前世基础上再行优化,今日只需将其书写成字即可。
方才进宫时,司礼监大总管李贵打听得没错,若问谢宗焕真正的出身,实则出自河东谢氏的正支一脉。河东谢氏乃是将才之族,曾祖父与葛家一同陪成祖-皇帝征战沙场,后虽负伤归隐回族中,但名声赫赫。
但河东谢氏也是从曾祖父起,就受到后来册封为镇国将军府的葛家在暗中打压,不论文举武举,族人都被排挤在外。
为了振兴家业,自祖父成年之后,祖父便携家小迁徙到了洛阳桃花庄,掺入洛阳谢氏一族,以登记户籍。
谢宗焕自幼通读兵书策论,治文弄武皆在胸腹之中,颇擅长游刃有余应变思考。他起初谨记祖父临终的嘱咐,先且求稳,在会试掩藏实力,故意考了个中上。在殿试亦不打算争先,便夺个探花郎,能赐七品翰林院编修一职,在御前告敕起草诏书,便已经是稳妥之举。
但这会儿他微蹙墨眉,想到了午门广场上,前妻沈姳珠一改前世初见的娇羞,对自己冷嘲热讽的态度。还有那昌平侯府萧琚对沈姳珠旁若无人、优越感十足的宠溺照拂,他心里就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是他的妻子,是他谢宗焕的女人。前世只因调任西北,却被奸人钻了空隙。
他这次可不准备收敛锋芒,便放任自己全部能力,能考如何便如何。
谢宗焕静心整理,正要执笔沾墨,却忽地发觉装墨水的青瓷笔洗竟破了道裂缝。浓稠的墨汁不受控制地从裂口汩汩渗漏出来,眨眼竟然把他的卷子晕染开一片黑水。
谢宗焕好奇,如果这青瓷笔洗有问题,布置考场的鸿胪寺官员几遍检查,早就替换下去;而且早在刚才赞拜祭礼时就应该渗漏了,怎的忽然才开始出状况?
他蓦地浮现出,刚才萧琚走过来检查的一幕,忍不住颔首稍低,凤目向廊庑那边瞪了过去。
前世的手下败将。
谢宗焕对他毫不留情面。
此刻还能记起将那斐傲世子架在刑场,五马分尸的撕扯一幕。萧琚俊逸脸庞上的恨意隔着三丈宫墙,抵达他看台之上:“谢宗焕,若再有一次,你绝不会得逞。”
此刻的萧琚,面如冠玉,清风淡漠,正平静无波地监考着考场。眼尾余光似与谢宗焕对了一对,又似乎轻描淡写并无交汇。
谢宗焕噙了噙薄唇,便敛回了视线。
换新卷子估摸是不可能的。当今圣上的脾性他十分了解,务实且格外敏感,还有些迷信。眼下南方水患频繁,这个时候若让皇帝觉得考个殿试,都能被笔洗水漫金山,当被认为不吉,那么殿试得名也就无指望了。
谢宗焕稍做思量,想起三年后的那个江南筑渠款贪贿案,他就干脆将浸润墨汁的卷纸摊开。
那便因势利导,物尽其用,做幅字画上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