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闻月入宫圣旨颁下的第七日。
洛瑾的指尖已在那张描金帖子上摩挲出褶皱,七次提笔,七次搁置。
每每车驾行至江府巷口,总见朱门外车马喧阗——那些曾经讥笑江家难成大器的世家,如今倒捧着绫罗珠翠来攀交情。
直到昨日黄昏,江府那对褪色的楹联终于重见天日。
洛瑾天不亮就起身,挑了身藕荷色暗纹襦裙,发间别了只珊瑚坠珠步摇——这还是江闻月不久前亲自为她挑的。
“小姐...”寒露轻叩雕花门,“江府来人说,府中已备好茶点。”
霜降正往鎏金手炉添香炭,闻言手一抖,香灰落在缠枝莲纹地毯上。
两个丫头对视一眼——她们记得小姐上次这般坐立不安,还是六岁那年头回参加春宴。
……
锦缎轿帘垂落,将晨光滤成斑驳的影。
洛瑾的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那方绣着并蒂莲的丝绢早已被揉皱。
她几次闭眼,江闻月跪接圣旨时挺直的脊背总在黑暗中浮现——像一株不肯折腰的白梅,却被风雪硬生生压弯了枝头。
“小姐...”寒露终于打破沉寂,从鎏金食盒里取出玫瑰露,"您尝尝这个。“小丫头故意把声音放得轻快,昨儿个厨娘新熬的,说是能顺气。”
霜降会意,连忙接话:“要婢子说,江小姐入宫反倒是造化呢。”她凑近些,暖玉耳坠在轿内轻晃,“您想啊,江家虽是清贵,可这些年因着不结党,在朝中...”
“再说陛下那眼神望向江小姐的眼神,奴婢可瞧得真真儿的。”寒露突然压低声音,“就跟...”她眼珠一转,“就跟小姐盯着糖蒸酥酪时一个样!”
轿子猛地一晃。洛瑾望着两个丫头强作欢颜的模样,突然觉得喉头发苦。
同江闻月相识多年,洛瑾太了解她了,这般铮铮傲骨,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不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轿帘掀开时,一缕寒风卷着碎雪扑进轿内。
洛瑾怔了怔——江府那对熟悉的青石貔貅,如今竟镀了层刺目的金漆。
穿过朱红游廊,满目皆是新添的富贵气象:太湖石假山旁摆着鎏金孔雀灯,昔日种着兰草的青砖地,如今铺着波斯进贡的团花地毯。唯有角落那株老梅依旧虬枝盘曲,在雪中开着零星的花。
“吱呀——”
洛瑾推开那扇熟悉的雕花门时,松木清香扑面而来。屋内陈设倒是同外头这座豪华府邸有些格格不入。
“闻月姐姐...”
她轻唤的声音惊动了窗前人影。
江闻月转身时,洛瑾看得清楚,那对惯常执笔抚琴的素手,此刻正死死攥着道明黄圣旨。
屋内熏香燃尽,最后一缕青烟在两人之间缓缓消散。
终是相顾无言。
江闻月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圣旨边缘,明黄绢帛上“册封贵嫔”四个朱砂字刺得洛瑾眼眶生疼。
窗外忽有积雪压断梅枝的脆响,惊得案头那盏未动的茶汤泛起涟漪。
“你还没有...”洛瑾的嗓音比飘进窗棂的雪沫还轻,“陪我去醉仙楼买桂花糕。”
这句话像把钝刀,突然划开满室凝滞的空气。
江闻月猛地抬头,那支洛瑾熟悉的素银簪,此刻竟还固执地簪在她发间。
“阿洛...”江闻月突然轻笑出声,眼泪却砸在绣着金线的袖口上,“你记不记得,那年你说要偷藏一包桂花糕,等我出嫁时...”
话未说完,她已将圣旨攥得皱起。
“为什么,那日在殿上,为什么不要我帮你说话”
“你以为...”江闻月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丝线,“那日你若开口,结局会有不同?”她紧了紧掌心“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江闻月的手拂过圣旨。
洛瑾这才注意到,在圣旨旁边,江闻月案头摊着的《女诫》里,竟夹着份泛黄的奏折——那是三年前江鸿弹劾户部贪污的折子,朱批“留中不发”四个字刺得人眼疼。
江闻月忽然笑起来,眼底却结着冰,“我父亲铮铮铁骨了一辈子,最后不还是亲手把女儿送进笼子?”
她指向窗外那株新移栽的西府海棠,“就像这花儿,原该长在野地里,偏要掘来镀金盆中。”
洛瑾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突然想起杜书云那句话——“咱们洛家的女儿,只需想着蜜酿丸子甜不甜。”
原来这份甜,是父兄用脊梁骨撑起来的天。
江闻月的手抚过洛瑾的发髻,苦笑道“世家大族皆比不上洛家,世家中多需要用女子来换取前程,可洛家儿郎啊,比这所有世家要好太多了。”
洛瑾沉默着,这么多年在洛家,受尽庇护与照料,不曾了解其它光景,所以理所应当的觉得天下儿郎都该如洛家一般。
可她错了,大错特错。
或许在这世间,女人一直是巴结权贵的工具。
圣上如此,百官如此,天下亦是如此。
“可我不明白,伯父为何这般笃定你的一曲弹奏,定能让陛下青眼有加,若是出了差错,情况不是更糟吗?”
江闻月拉过洛瑾的手“你还记得今年的春日宴吗?”
她的声音很轻,指尖抚过案上焦尾琴的断弦,“那时陛下来过,他夸过我弹的琴。”
洛瑾一怔,记忆倏然清晰——
就在今年的春日宴,世家子争相较艺之时,裴含穹突然驾临。
那时他侧眼望着江闻月斟茶的手,九龙纹袖口扫过青瓷盏沿:“江家千金这一曲天籁,当真令朕回味无穷。”
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就是这句话,让我父亲笃定他能赌赢。”江闻月突然卷起袖口,露出手腕内侧的朱砂痣。
洛瑾倒吸冷气——那周围密布着针眼大小的青紫。
“每次练习前..”江闻月的声音像淬了冰,“他都要我用雪水泡手,直到陛下夸过这双手,冻得比宣纸还透。”
再也无法止住的眼泪终于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这时洛瑾这才明白,原来江闻月每次抚琴时微颤的尾指,不是风雅,是刺骨的疼。
……
二人又说了许多,自初逢之景再到至今日种种,似有说不尽的话语。
暮色渐染,待洛瑾将踏出江府门楣之际,江闻月轻轻扯住了她的手,:
“我要入宫的那一日,记得…记得来送我啊…”
泪水蓄满了眼眶,洛瑾没有回头,只低声应道“闻月姐姐,我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