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光阴流转,林父终是放下了半生执念。那日他亲手将落第的考卷焚于院中老槐树下,青烟袅袅间,他忽觉心头重担已被卸去。
来年开春,林家宅院传出朗朗书声。林父一袭青布长衫,建起了私塾,当起了先生。
天边才泛起鱼肚白,蝉鸣已此起彼伏地响起,与村中报晓的鸡鸣声交织在一起。
林攸宁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慢地起身。她取过床头的翠色窄袖襦,系上半臂,又套上那条洗得发白的麻布裙。铜盆里的水映着她稚嫩却已显坚毅的面容,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晨光中闪烁着微光。
灶间的柴火噼啪作响,米香渐渐弥漫开来。林父忙着在私塾授课,于是十三岁的林攸宁和七岁的林非器便接过了家中炊事的担子。如今,俩人的厨艺已十分娴熟,只是偶尔望着蒸腾的热气,林攸宁还是会想起林母温柔的笑颜。
“攸宁!”院门外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
林攸宁擦了擦手,快步走去开门。裴玉站在晨光里,发梢还沾着露水:“今儿个逢集,一道去可好?”
“你且进屋吃盏茶,我换身衣裳就来。”她轻拍前额,青布袖口掠过眉梢,“怜儿呢?怎没同来?”
裴玉笑道:“他正闷头赶制绣屏呢,说是要赶在乞巧节前送到绣庄。”
灶间里,林非器正捧着粥碗小口啜饮。见林攸宁进来,他仰起小脸:“阿姊...李二牛他们都买了磨喝乐...”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林攸宁望着弟弟期待的眼神,心头泛起一阵柔软。她伸手揉了揉林非器细软的发丝,温声道:“阿姊记下了,今日定给你捎个磨喝乐回来。”说着从腰间解下青布钱袋,仔细数过里头的铜板,又特意多添了三枚。
“裴玉,咱们该走了。”她将钱袋重新系紧,抬头却见好友神色犹疑。
“攸宁...”裴玉绞着帕子,“今早怎不见李奇来念书?”
林攸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忽然提起裙裾往前跑去:“原是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呀!”
“你!”裴玉急得直跺脚,绣鞋扬起细尘,“林攸宁!把话说清楚!”
两个姑娘一前一后掠过田埂,惊起几只白鹭。待跑到老榕树下,都已香汗淋漓。斑驳树影里,林攸宁忽然凑近好友耳畔: “我瞧出来了!”她压低声音,“裴家妹妹这颗心,怕是系在李家郎君身上了?”
“要死了!”裴玉耳根瞬间红透,手忙脚乱去捂她的嘴,“再浑说我就...”
林攸宁握住好友的手:“放心,这里就我俩。”林攸宁忽然注意到裴玉眼中闪烁的微光倏然熄灭,像是被风吹熄的烛火。“怎么了?”她轻声问道。
“及笄就在年底了...”裴玉的声音飘忽得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悬在枝头的枯叶。
“那我该改口唤你裴娘子啦。”林攸宁试图让语气轻快些,却见好友眼底的阴翳更浓,"你似乎......并不欢喜?”
“还记得我八岁那年,大哥娶亲么?”
林攸宁心头蓦地一沉。她当然记得——那年红绸裹着的聘礼一担担抬进裴家院子,八岁的裴玉穿着崭新的桃红袄子在院中雀跃,全然不知那些红绸下裹着的,是她自己的婚约。
“当时大哥聘礼不够...”裴玉的指甲深深掐进青石上的苔藓,“阿娘就把我许给了白溪村的李家二郎。”一颗泪珠砸在石面上,绽开深色的花,“用我的聘礼,补足了大哥的聘礼。”
林攸宁默默递过绣帕。斑驳的树影里,裴玉的声音轻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时候...我只知道阿娘和大哥都很高兴。他们高兴,我便也高兴...”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石上的纹路,“直到在你家私塾,遇见李奇...”
阳光穿过叶隙,在她们交握的手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裴玉忽然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些话...在我心里憋了两年。如今说出口了,倒也畅快了。”
“既然心有所属...”林攸宁轻轻捏了捏她冰凉的手指,"可曾想过退婚?”
裴玉的指尖在苔藓上划出凌乱的痕迹:“退婚...要返还聘礼。”她苦笑道,“我们裴家如今...连当年的聘礼也都凑不齐了。"
林攸宁指尖一颤:“多少?”
“钱十五贯,谷五石。"裴玉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榕树叶。
一滴晨露从叶尖坠落,在林攸宁月白的裙裾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下意识掐指计算:“一岁收成,除去税赋口粮...”指尖越掐越紧,“能余五贯已是不错了。"
“我家那四十亩薄田,纳完张员外佃租,再缴了官税...”裴玉扯断的草茎渗出青汁,染绿了她的指甲,“统共不过五六余贯。从前尚能攒些,自打阿嫂过门...”她忽然将裙带上磨得起毛的流苏绕紧,“如今阿嫂有孕,偏又逢着旱年...”
林攸宁摩挲着布袋上褪色的缠枝纹。这布袋还是阿娘在世时绣的,如今线脚都已磨出了毛边。“私塾束脩...”她声音低了下去,“也不过杯水车薪。一家三口人,一年也只能结余三四贯。”
“主要是你家就一亩薄田。”裴玉轻叹一声,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裙带上磨旧的流苏,“柴米油盐都要使铜钱去买。”林父在林母去世那年,省试不第,后又考了两次,不仅三次不第,连田都卖到只剩一亩了。
两个姑娘沉默下来。远处传来货郎摇鼓的声音,混着孩童追逐的笑闹。阳光依旧斑驳地洒在她们身上,却再照不进心里那片阴霾。
林攸宁想起自家庭院角落那方寸之地,“所以我准备把院子里的一小块地给利用起来,种点早熟的菜。”
“种地是看天吃饭的营生。”裴玉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几缕浮云飘过,“去年大旱,村里好多人家连租子都交不上,王婶家连秧苗钱都赔光了。”
“只盼今年风调雨顺...”林攸宁喃喃道,“不过,我偶尔会给城中的书铺或者私塾里的学子抄书,这几年攒了五贯了。你若真想退婚,我可尽数给你。”
“这可是你攒了多年的体己钱!就算你给我五贯,剩下的十贯和五石谷又怎么办呢?难道要天上掉下来不成?”裴玉摇着头说道。
“我们一起攒,你刺绣,我抄书,攒个四五年,兴许就够了。”
“可我明年夏就要及笄了。”裴玉无奈地说道。
林攸宁垂眸沉思,指尖轻轻摩挲着石面上的青苔纹路。忽然,她眼睛一亮,猛地抓住裴玉的手腕:“我想到个法子!”
“什么法子?“裴玉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身子一颤。
“虽说用你的聘礼补你大哥的聘礼这事...”林攸宁斟酌着词句,眉头微蹙,“听着总觉着别扭。可眼下这般境况,倒也算是个解困的法子。”
见裴玉面露困惑,林攸宁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你想啊,退婚要还的聘礼,不就相当于一笔债?若是...”她顿了顿,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若是有人既愿出同样的聘礼,又恰好与你两情相悦...”
裴玉闻言一怔,眸中瞬间亮起光彩,却又很快黯淡下去。她苦笑着摇头:“两情相悦已是难得,更遑论能拿出这许多钱财的...”声音渐低,终至无声。
两人相对无言。远处传来货郎的叫卖声,衬得这方寸之地愈发寂静。
“其实...”裴玉忽然开口,指尖绕着衣带打转,“我大哥大嫂成婚前也素未谋面,如今不也举案齐眉?若我与李家二郎...”
“可你眼里分明写着不愿。”林攸宁打断她,伸手拂去裴玉肩上落花,“何必自欺?”
“不愿又如何?”裴玉抬头,眼中泛起水光,“横竖不是李家,也会是别家。女儿家的婚事,几时由得自己做主?”
“谁说不能自己做主了?说到底,只要咱们有这十五贯和五石谷,可不就能做主退婚了吗?”
“罢了罢了。“裴玉站起身,拍了拍裙上草屑,“再不去集市,好物件都要叫人挑光了。”她强撑着笑意,却掩不住眼底的落寞。
林攸宁望着裴玉苦涩的笑意,便知她心里不好受。她轻轻叹了口气,温声道:“银子的事,暂且先别急,我再回去好好琢磨,总会有法子的。”她顿了顿,又试探着提议,“不如...先让怜儿去探探她阿兄的口风?也好知道他是怎么个想法。”
裴玉指尖微微收紧,蹙眉低声道:“这...怕是不妥罢?若传出去,岂不惹人闲话?”
林攸宁眸光微动,温声劝道:“所以才让怜儿悄悄去问。倘若他心中有你,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那若是...他并无此意呢?”她声音渐低,眸中浮起一丝黯然。
林攸宁轻轻叹息,语气柔和却笃定:“若他无意,你也好早些放下,不必再为此事辗转难眠了。”
裴玉眼波微转,沉吟道:“既如此...不如明日,我们一同去寻怜儿?”
“好!”林攸宁的唇角不自觉扬起几分,“只是明日我得往华阳县走一遭。待我归来时,我再去寻你。然后一同见怜儿可好?”
裴玉脸红着点了点头。
村集上早已人声鼎沸。车马辚辚,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林攸宁蹲在鸭蛋摊前,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青白色的蛋壳。“今儿的鸭蛋倒便宜,两个才三文钱。”她转头看向身旁的裴玉,鬓边一缕碎发被晨风吹得轻轻晃动,“你不捎些回去?”
裴玉摇摇头,腰间系着的藕荷色汗巾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鸭蛋腥气重,我嫂嫂闻不得这个。前日才吃了半个就吐得厉害,阿娘特意嘱咐我买些鸡蛋回去。”
“我阿娘怀非器那会儿也是这样。”林攸宁将选好的鸭蛋小心放入竹篮,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
“可不是么。”裴玉轻轻叹了口气,“这才三个月,嫂嫂的脸都瘦了一圈,我看着心里揪得慌。”
林攸宁忽然沉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篮柄上的竹节纹路。远处传来糖人摊子的铜锣声,衬得她的声音愈发轻缓:“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我阿娘了。”
两个少女相视一笑,却又同时红了眼眶。林攸宁率先振作起来,挽住好友的手臂:“瞧我们,好好的赶集日子,倒在这儿伤春悲秋起来。走,听说西头新来了个泥塑匠人,做的磨喝乐活灵活现的。我正好给非器买一个回去。”
彩棚下,各色泥塑整齐排列。阳光透过棚顶的缝隙洒落。裴玉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个身着彩衣的泥偶,阳光为它镀上一层金边,也照亮了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彩:“攸宁你看,这个可好?给非器正合适。”
林攸宁凑近细看:“当真不错。”
“我听说东京城里还有用金玉做的磨喝乐呢,一个要价数十贯!都够买一头上好的耕牛了!”
“磨喝乐竟然也能价比金疙瘩?!”林攸宁惊得瞪圆了眼睛。林攸宁接过把玩着磨喝乐,指腹感受着泥土粗糙的质感,“也是,阿爹曾说,东京潘楼街前车马如龙,一盏茶钱就抵得上寻常农户半年的收成。”
“一盏茶...”裴玉掰着手指计算,“我们蜀地最金贵的蒙顶茶,直供官家的上品,一斤也不过二十贯,能泡一百五十多盏呢。”
林攸宁望向远处,目光似乎穿透了喧嚣的集市,落在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我总想着,有朝一日要去东京城看看。阿爹说,上元节的东京城,百万盏花灯齐明,龙灯凤烛照亮夜空,星桥铁锁横跨汴河,恍若天上宫阙落凡尘...”
裴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恍惚看见金明池畔的灯山倒映在水中,龙烛凤灯将汴河水染成流金。两个少女并肩而立,阳光为她们的身影描上金边,在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那该是怎样的盛景啊...”裴玉的声音轻得像梦呓。
“定比阿爹说的还要美上许多!”林攸宁的侧脸被阳光镀上金边,连睫毛都成了透明的金线。集市上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此刻都化作了遥远的潮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