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林母睁开浑浊的双眼,枯瘦的手指轻轻拽了拽女儿的衣角:“攸宁...去取纸笔来...”
林攸宁心头一跳,还是应了声:“好。”
她颤抖着取来纸笔,看着林母强撑起身子,青白的手指握住毛笔。墨汁在草纸上晕开,渐渐显出“与君诀别书”五个小字。
“阿娘!”林攸宁猛地扑上前,一把将草纸揉皱在掌心,泪水夺眶而出,“您这是做什么!我不许...不许...”
林母苍白的唇边溢出一丝苦笑,气若游丝:“好孩子...给阿娘...”她伸手想够那团皱纸,却连抬臂的力气都没有。
“不要!不要!”林攸宁拼命摇。她将纸团死死捂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不祥的字迹永远封印。
“听阿娘的话。”见林母已经虚弱至极,林攸宁只得把草纸还给了林母。
《与君诀别书》
吾夫如晤:
妾身命薄,难逃此劫。产床血染罗衾,自知大限将至。窗外新月初上,照我残烛,竟似催行。趁神思尚清,留此绝笔,与君话别。
忆昔及笄之年,妾执意相随。十年寒暑,君不曾负我。此生得为君妻,纵使今日永诀,亦不悔当初。愿君莫要悲恸过甚,保重自身。望君善抚儿女,教其知书达礼,护其康健平安,妾身纵于他处,亦能心安矣。
“宁儿,此书...须好生收着。”林母苍白的手指微微颤抖,将信笺轻轻塞进女儿掌心,又用尽力气合拢她的小手,“待你阿爹归家,交予他。”
“莫泣,” 林母抬手拭去林攸宁脸上的泪,“珠泪落尽,当自拂之。”
待气息稍平,林母强撑着支起身子,将林攸宁搂入怀中:“莫怕,阿娘当化天垣星子,夜夜守尔。替阿娘掌家事,然莫为家事熬尽灯油。愿宁儿若那离离原上之草,风至则俯,雨霁复扬。”她冰凉的手指轻抚过攸宁的泪眼,声音愈发轻柔,“尚有一事...阿娘欺瞒至今。尔实有外祖母并舅父在...”
林母神色一黯:“当年...因一些缘由,断了亲缘。你阿爹性子倔,宁可清寒自守,也不肯折腰半分。”她攥紧攸宁的手腕,“宁儿,你须谨记!若真到了山穷水尽时...就去寻...府衙张县丞...”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已细若游丝,却字字如刀刻般清晰。一阵寒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烛火猛地跳动几下,倏然熄灭。黑暗中,只余母女二人交握的双手,和那封带着体温的信笺。
“阿娘!”林攸宁的哭喊撕破了夜的寂静,可床榻上的妇人再也不会笑着应她。
“呜哇——”襁褓中的婴儿放声大哭,那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段时间的光景,在林攸宁记忆里只剩些零碎的片段。
她只记得林娘子带着几个村妇,用粗布裹了林母的身子,葬在那株歪脖子老梅树下——那是阿娘生前最爱的地方,说开春时一树白梅像落雪。
她只记得李娘子来过,怀里抱着自己刚满俩月的孩子,二话不说就把哭闹的阿弟接过去哺乳。“林丫头别怕,”她粗糙的手抹了把林攸宁脸上的泪,“你阿弟饿不着。”
她只记得每日晨昏,总有个青布衣衫的身影在门前徘徊。张玉衡端着粗瓷碗,有时是粟米粥,有时是撒了葱花的汤饼,却从不进门。只把吃食搁在门槛上,轻轻叩三下门板。
她只记得自己再也见不到阿娘了。
后来,李娘子见林攸宁年幼,难以照顾这个刚出生的婴儿,便将他接回了家中照料。自此,林攸宁每日必带着吃食前往李娘子家中探望,或蒸一笼热腾腾的馒头,或熬一碗浓稠的米粥,或炒一碟肉菜。
张玉衡知道她心中挂念,便总是陪着她一同前去,有时替她提着食盒,有时只是静静地走在她身侧。
但几日后的秋收打断了林攸宁的悲伤,她要替林母照顾好这个家。
花溪村的稻田在几场秋雨过后,已然金黄得刺眼。风一吹,沉甸甸的稻穗便簌簌作响,像是催促着什么。村里家家户户都忙着抢收,镰刀割断稻秆的“嚓嚓”声此起彼伏,连空气里都飘着稻芒的气息。
林攸宁站在田埂上,望着自家那片摇摇欲坠的稻浪。阿娘往年总说,稻子熟透了若不及时收,一场风雨就能让半年的心血泡了汤。她攥紧了手中生锈的镰刀——刀把上还缠着阿娘惯用的蓝布条,已经被汗水浸得发硬。
“林丫头,等我把自家的稻子收完,就去你家收哈。”隔壁李叔粗犷的嗓音混着稻浪的沙沙声传来。他正弯腰在田里忙碌,汗珠子顺着黝黑的脖颈往下淌,在粗布短衫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林攸宁直起身,朝李叔的方向打了个招呼。秋风掠过她汗湿的鬓角,带来一阵稻谷的清香。她紧了紧束腰的布带,镰刀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银弧——“嚓”,第一把稻秆应声而断,沉甸甸的稻穗在她掌心颤动。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林攸宁回头,只见张玉衡不知何时已在她身后的田垄间弯下腰去。少年修长的手指握住稻秆,动作虽不熟练,却格外认真。
但林攸宁和张玉衡也只是两个六七岁的孩童,林攸宁的小手早已磨出血泡,张玉衡的衣衫也被汗水浸透。他们像两只笨拙的雏鸟,在金色的稻浪里艰难前行。镰刀在他们手中显得格外沉重,每割下一把稻子都要费尽力气。
直到日头西斜,两人累得直不起腰来,可田垄上只空出一小片——统共不过一亩的光景。
后来,两人身后出现了裴玉和李怜儿。再后来,两人身后出现了李叔、林娘子、张叔、周叔、姜娘子等等。
“攸宁!”脆生生的呼唤突然从田埂上传来。裴玉牵着李怜儿的手,两个半大孩子提着小小的竹篮,里头装着凉好的茶水。不等回应,他们便跳进田里,一个递水,一个已经弯腰抓起了散落的稻穗。
后来,李叔扛着镰刀大步走来,身后跟着挎着竹篮的林娘子和姜娘子,周叔趿拉着草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时不时扶一把快要滑落的斗笠。队伍最末是闷声不响的张叔,他照例叼着那杆旱烟,却不想烟锅早就熄了,只余下一缕残烟,在他花白的鬓边缭绕。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弯下腰,在四个孩子身后排开。镰刀此起彼伏的声响里,金色的稻浪终于大片大片地倒下。
新收的稻谷还裹着田间的潮气,断不能就这样囫囵塞进地窖。
林攸宁记得阿娘说过,这金灿灿的谷粒里藏着看不见的水汽,若不经日头好好晒透,不出三日就会在仓里闷出霉斑来。她蹲在晒谷场上,看着李叔把稻谷均匀地铺开,黄澄澄的谷粒在青石板上摊成一片,像是给地面镀了层金。
“得晒足七个日头才行。”李叔用木耙翻动着稻谷,扬起一阵带着泥土味的谷香。姜娘子在一旁支起竹席,把那些不够饱满的谷粒单独拣出来。林攸宁学着他们的样子,赤脚在晒热的谷粒上踩过,脚底传来细微的刺痛——那是稻芒在作怪。
待最后一粒稻谷晒得干透,在指间咬出脆响时,林攸宁踮着脚从粮缸里舀米,木斗刮过缸底的声响格外清脆。给李叔的那斗米堆得冒了尖,因为他家的镰刀最快;给林娘子和姜娘子的米里混着红枣,是念她们日日送来的热汤饼;周叔的那份用新编的草帘包着,因他总说家里的米缸漏风;轮到张叔时,老人却把米斗推了回来,只从腰间解下个磨得发亮的铜铃铛,系在了林攸宁家的粮缸上。
“叮当——”晚风掠过晒谷场,铃铛声惊飞了偷食的麻雀。
李叔扛着米袋大笑:“这丫头,倒把张娘子持家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秋收后,人们又开始忙着收集过冬的柴火,储存过冬的食物。张玉衡背着一捆新劈的柴禾从坡上走来,额角还沾着碎木屑,见林攸宁踮脚够不着高枝,便默不作声地折下另一根枝条递了过去,并将自己背上的柴禾尽数装进了她的背篓。
林攸宁渐渐地走出了林母去世的阴霾,她望着篓中多出的柴禾,“这些日子...”她顿了顿,“多谢你费心了。”
“不费心。”张玉衡别过脸去,抬手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木屑。
林攸宁望着他侧脸,忽然想起从前他们捉弄自己的情形,“从前你们总爱捉弄我和裴玉,”她攥紧了衣角,“如今这般相助,却是为何?”林攸宁疑惑道。
“愿你....少些劳碌。”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几分仓促,“暮色重了,该回了。”
往后数日,张玉衡的柴火米蛋源源不断地送到林攸宁家中。先是成捆的干柴堆满了院角,接踵而至的是白米细面和腌肉鲜蛋,几乎要把林家的地窖塞得满满当当。
这日见檐下堆满腊肉米瓮,林攸宁终于拦住他:“这些够三冬之用了。”
“不全是给你的。”他卸下扁担,袖口还沾着粮铺的黍粒,“你阿弟既寄养在林婶处...”话音顿了顿,“少不得给林婶送些吃食,多备些才好。”
张玉衡转身朝院外走去,却在门槛处顿住了脚步。秋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簌簌擦过他的衣摆。他静立片刻,忽而转身折返,靴底碾过地上的落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明日我便要启程了。”他声音低沉。
“去哪儿?”林攸宁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柴捆。
“西京。”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在两人之间打着旋儿。林攸宁喉头动了动:“什么时候回来?”
张玉衡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山峦,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难说。”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但我会好好读书的,到时候写信给你。”
“怎么这般突然?”林攸宁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等来年开春了再走不好么?”
“这是半年前就定下的事。”张玉衡收回目光,“秋收后启程,入冬前到。”
成都府至西京二千余里,林攸宁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一生。
“明日几时动身?我去送你。”
张玉衡摇摇头道,“不相送,才能再相逢。”
后来,花溪村里真的没了张玉衡的身影。
后来,李远那伙人也再没来寻过林攸宁和裴玉的麻烦。偶尔遇见,反倒会帮帮忙,或是远远地打声招呼。
入冬,林父才终于归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