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往东三十里的密林里,浅潭的水漫过青石板,叮咚声裹着松涛。
潭边掬水,指腹触到一片凉,像极了七十年前祭台上的青铜爵,盛着冰镇的桂花酿,却比那更冷——冷到能渗进骨头缝里,把前尘往事都沉封在灵魂深处。
沿潭水细流往上游数里,繁花便涌进了眼。
七月流火,野蔷薇攀着老槐爬成粉云,木槿开得正艳,紫的像浸了暮色,黄的似碎金落了满枝。
小屋藏在花海深处,竹篱笆上爬满忍冬藤,药香混着花香钻进鼻腔,是艾草的苦,陈皮的甘,还有几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也正是巫觋居里熏的那柱香,味道分毫不差。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莫愁看见自己的影子。不是现在的白发婆娑,是十七岁的模样,鬓边点缀着蓝白小花,正坐在窗前梳发。木梳齿划过青丝时,总想起祭台上那双眼睛。
这是第十一次了。
莫愁数着香灰落在铜炉里的声音,第一次见他时,我刚满十五,被选为巫觋的那天,大祭司说:“这是命定的缘法。“可我总觉得,他的目光扫过我时,像在看什么易碎的物件,又像在看一段早就写好的命数。
“莫愁。”
‘他说过,我的眼睛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
“阿愁,该去祭台了。“大祭司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经年累月的沙哑。
莫愁慌忙放下木梳,腕间的银铃叮当作响——那是入选巫觋时,祭司赏的,说是能通神灵。
可我分明知道,那铃声最妙的用处,是在我力竭昏过去时,在意识漂浮在虚空只是总能听到铃声,无论到多远的地方寻着那阵阵铃声都能回到现实中,再次醒过来——重生。
祭台的青砖被日头晒得发烫。入选舞祭司那日,莫愁跪在中央,看着阳光穿过十二根朱漆柱,在头顶织出一片金网。
服下药物之后,精神莫名的兴奋起来,身体和体力也变得异常的强,和往常不同的是,祭祀开始之后随着大祭司焚香祭酒祷告之后,招魂铃响祭祀舞开始。
香雾漫上来,模糊了视线,却在某一刻突然清亮。
舞起便不能停,一天过去,观礼的人已经陆续散去,祭祀仍在继续,巫觋围坐在祭台之下,仪式进行完后也散去了。
又一夜过去,祭祀只剩下大祭司和舞祭司。
时间在莫愁不知疲倦的祭舞中缓慢流失,不知白天黑夜轮换多少次身体已经疲惫到体力透支......
蓦地抬眼,便撞进那片雪色里。
他站在云端,白衣胜雪,玉带金冠。腰间的金色流苏垂下来,每动一下都撞出清脆的响,像极了小时候在山涧捡的玉珠子。臂上的红绸被风卷起,翻卷如焰,衬得那张脸愈发冷白,眉峰像刀刻的,眼尾却微微下垂,倒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寂寞。
莫愁踉跄一步,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可那疼痛还未漫上来,视线便被一片雪色填满——他离我那样近,近得能看清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淡影,像落了层霜的鸦羽。
“阿愁。”
他开口,声音像春夜第一声冰裂的泉,带着千年未化的凉意,却叫人浑身一震。这名字只有大祭司唤过,可喉间却先滚出一声哽咽,像是幼兽寻到了熟悉的巢穴。
月光从云隙里漏下来,正落在他腰间的玉珠串上。那是莫愁曾在山涧捡过的一颗玉珠,而他身上的珠串每一粒都泛着温润的光,像缀了满腰的星子。
莫愁顿住舞步,腕间铜铃骤然一滞。香雾不知何时已散尽,祭台四周的朱漆柱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像凝固的血。
“你...你是谁?”
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莫愁指尖无意识揪住祭服的裙角。那布料早被汗水浸透,贴在腿上黏糊糊的,可此刻的她却觉得冷,冷得牙齿打战。
在看的入神之时。
他抬手,一道金光朝莫愁的眉心而来。有极淡的暖意顺着皮肤爬进来,像是有团被揉皱的月光被慢慢展平。
莫愁跪在祭台上,体力透支,双手勉强撑住祭台地面,那道金光自他指尖流入眉心,像春溪融雪,缓缓漫过经过。
“你本不该记得。”
头顶传来身影,他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了丝几不可察的颤。
莫愁缓缓抬头直视着他,疑惑他的话语。
不知是身体还是灵魂意识飘起,离那男子越来越近。
“停步。”
大祭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带着我从未听过的颤抖,“你看见他了?”
莫愁不敢回头。云端那人正缓缓抬起手,灵力掠过腕间银铃,清越的声响起。
当莫愁飞向云端到他面前之时,还在打量着他。
忽然他袖中滑落出玉简上,赫然刻着莫愁昨夜刚学会的祭文——那些字符本该在祭祀焚香时就被火焰吞噬。
突然看清他腰间玉牌,鎏金的“司命”二字正在月光下流淌,还有三年前在山涧采玉珠的......
“大司命,您是司命神君”莫愁惊喜下,忙朝他跪拜去......
“三百年来,你是第一个看见大司命的转世。”掺杂着低沉的招魂铃,大祭司说道。
忽然手腕被上方用神力扣住。掌心血色褪尽,露出腕间狰狞的咒印——那是我族禁术的痕迹。
祭台突然传来巫觋惊恐的尖叫,十二根朱漆柱同时迸裂,暗红的汁液像血管般蠕动着爬满祭台。
“快走!”
祭祀仪式开始前大祭司将朱砂丸塞进我嘴里,灼烧感从喉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莫愁舞步踉跄刚开始很兴奋跳的不知疲倦,如今力竭跪拜显现的神灵,而云端立的这个白衣男子竟然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大司命。
他继续道“三百年的血祭,足够抹去所有痕迹。”
莫愁猛的转身看到下方祭台开始变化,祭台四周的朱漆柱正在融化,暗红的汁液如血般蜿蜒,汇成诡异的符咒。
巫觋们的身影在香雾中扭曲,大祭司站在阵眼,脸上叠着另一张陌生的脸——那也是司命神像的面容。和眼前这位男子竟长的一般无二。
“原来如此。”
我笑起来,腕间银铃突然疯狂作响,“你们用我的轮回做祭品,就为了让他......”
而此时手腕上传来他掌心的温烫度得惊人,与方才的凉意判若两人。我这才发现,他腰间的玉珠串少了一粒——正是当年山涧里发光的那颗。
“阿愁。”
他忽然改口,唤我幼时的名字,“看着我。”
月光穿透他身体,在地上投下半透明的影。我这才看清,他脚下踩着的不是云,而是流动的星河——那是祭坛真正的模样,以魂魄为薪柴,以轮回为燃料。
“每一次你重生……”他指尖划过我眉心的咒印,那里正渗出细密的血珠,“就会失去这一段过去的记忆,同时忘记祭台上发生的一切,也包括看见过我。”
莫愁突然想起,每次昏迷前听见的铃声,从来都不是腕上的银铃,而是他的玉珠串,一粒一粒,数着我残缺的魂魄。
祭台突然开始崩塌。千钧一发之际莫愁的身体也及时的被神力牵引带离,白衣广袖被星火灼出焦痕。他低头时,我看见他颈后浮现出与我相同的月牙印记——原来所谓“命定缘法”,不过是两段被篡改的命途。
“抓紧我。”他声音里终于有了慌乱。
“这次,我带你离开祭坛。“
坠落时,莫愁瞥见看到大祭司的猛烈的摇铃。
司命低笑一声,掌心金光大盛。漫天星斗突然调转方向,朱漆柱燃起的血色火焰竟凝成了一朵莲花。
莲花慢慢飘起缩小,然后落在他的掌心,消失不见。
“三百年前你问我,为什么偏偏是你。现在我告诉你……”月光穿透云层,照清他眼底的神情。
“因为只有你跳的祭舞,能打动神明让神明落泪。只有你能助我恢复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