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欲来,枯枝残叶卷着番儿从树上跌落下来。
宁安侯府中,阮昭柔方才走进院内。她在窗边坐下,叫丫鬟掌了灯,随手拿起一卷书来看。
“夫人,侯爷怎的这个时辰还没回来?”丫鬟翠儿有些担忧的问阮昭柔。
阮昭柔指间翻过一页书,顿了顿才道:“想必是在哪里喝花酒耽误了吧。”
翠儿看阮昭柔神色浅淡,丝毫没有担心的样子。她放下手中茶盏,不由得又补上一句:“夫人,侯爷近来总是流连于烟花之地,如此下去怎么了得?夫人还是该劝劝。”
“......”阮昭柔勾了勾唇角,笑容有些苦涩,“我劝,他怎么会听呢?”
翠儿不说话了。
她也知道阮昭柔说的没错,侯爷的确一向不会重视阮昭柔这个正妻的话。
窗外月影婆娑,丝丝缕缕银线投入屋中。看得见,摸不着。阮昭柔有些出神。
她嫁给谢严,已经三年了。
这三年,几乎多数时日她都在独守空房。她知道这怪不得谢严,谢严本就不想娶她,全然是因为家族压力和党争利益才与她完婚。
她又怎么能要求一个心中没有自己的人与她相敬如宾呢。
只是阮昭柔心中,到底是爱慕谢严的。
不为别的,只因年少时候,他救过自己一命。所以当父亲提出要将她许配给谢严的时候,阮昭柔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她也曾幻想过婚后能够和谢严举案齐眉,事实却一次次让她失望。
婚后她才发现,谢严性情阴郁,对她更是冷淡疏离,这场婚姻对于阮昭柔来说如履薄冰。
但阮昭柔无可奈何。
她已经做好了就这样度过一生的准备。
“熄灯吧。”阮昭柔轻声道。
灯灭了,今夜注定又是辗转反侧。
—
一夜无话,晨曦微露。
空寂的床榻上,阮昭柔缓缓睁开眼。身侧依旧空无一人。
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清晨,只是心头到底有些失落。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过着,无时无刻不在残忍撕裂她的伤疤。
翠儿端着铜盆进来伺候洗漱,见自家夫人怔怔地望着床幔,轻声唤道:“夫人,该起了。”
她手脚麻利地拧了帕子递过去,一面替她梳理长发,一面忍不住低声道:“夫人,侯爷……侯爷昨夜又未归宿。”
阮昭柔接过帕子擦了擦脸。
她对着镜中模糊的人影,眼底划过黯然,几乎捕捉不到。
“嗯,知道了。”她声音平静无波,这样的事情,对于她来说再平常不过。
翠儿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越发替她不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是啊,谢严一夜不回来,难道还是什么新鲜事吗?
阮昭柔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意料之中,却依旧免不了心头微涩。
这三年来,她就像这宁安侯府里一件精致的摆设,体面却无用。
主仆二人正沉默着,院外忽有小丫鬟疾步进来通报:“夫人,宫里来人了,是个内侍公公,说贵妃娘娘召您即刻入宫。”
这个时候?阮昭柔略感讶异。
丫鬟口中的贵妃娘娘,便是阮昭柔的姑母阮贵妃。也是阮家满门的荣耀。阮家女儿多贵重,阮家又出了贵妃,一时显赫。未出嫁前,阮昭柔也是京城贵女中排得上号的人物。
只是寻常并不会这般急召,莫不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不敢耽搁,阮昭柔简单用了些早膳,便收拾妥当,登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
马车辘辘,驶过京城清晨繁华的街道,两侧小贩商户叫卖声不绝于耳。马车最终停在了宫门之外。阮昭柔换乘宫内软轿,不多时便到了贵妃所居的玉芙宫。
宫外早有宫女等候。阮昭柔敛裾跟着走入内殿,一眼便瞧见姑母阮贵妃端坐主位。阮贵妃看见阮昭柔,含笑道:“你来了。”
让阮昭柔意外的是,贵妃身旁竟还坐着一人——太子妃林氏。
阮昭柔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照规矩屈膝行礼:“臣妇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参见太子妃殿下。”
“快起来,自家侄女何必多礼?”阮贵妃抬了抬手,笑容温婉,“许久未见你了,今日特意叫你来宫里说说话。”
阮昭柔应声起身,目光不动声色瞥过太子妃。
太子妃今日穿着一身浅粉色宫装,容色端丽,脸上没什么情绪,只是眼神有些不明不白的复杂,始终不发一言。
阮昭柔敏锐察觉到,此情此景似乎是有些不对劲。太子妃和阮贵妃的关系一向算不得多好,只是尽到彼此应有的礼数罢了。怎么今日倒是想起坐在一处闲聊吃茶了?
阮贵妃示意阮昭柔上前。她拉住阮昭柔的手,细细打量她一番,语气温和:“昭柔,许久时日未见,你清减了些。这些时日......过得可还顺心?”
阮昭柔垂眸,微微一笑,“娘娘费心,一切都好的。”
在场众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阮昭柔在宁安侯府的日子如何,整个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阮贵妃自然也知道。她轻轻叹了口气,“宁安侯性子是冷了些,没那么体贴,可也不是个心眼坏的......”
这话落在阮昭柔耳中,只觉得讽刺。
三年了,石头也该捂热了。可谢严的心,依旧是冰冷的。阮昭柔甚至觉得,今生今世,谢严对她的冷淡也不会改变分毫。
宫室内短暂沉寂。太子妃林氏端起茶盏,吹了吹盏中茶水面上浮沫,抿了一口。今日自阮昭柔走进殿内,她便一直不言不语,未曾说过一个字。甚至没有朝阮昭柔那边看过几眼。
阮昭柔一时也没注意到太子妃的反常。
......
姑侄俩对坐,阮贵妃轻轻咳嗽一声,打破沉寂。她话锋一转,提起一件阮昭柔意料之外的事。
“.......近日陛下龙体不安,宫中众人也跟着寝食难安......太医说陛下此次病情凶险,也是颇有些束手无策。昨日宫中钦天监观了星象,倒是说了件意外之事。”
阮昭柔心头一紧,道:“陛下龙体违和,臣妇也实在忧心。”
阮贵妃看着她,顿了顿,“太医们用了不少法子,就是不见陛下好转。宫中人心惶惶......钦天监说,要想陛下龙体安康。须得选一位命格贵重、八字与龙气相合的女子入宫,虔心侍奉。方能为陛下冲淡病气,祝陛下度过此劫。”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阮昭柔心头千回百转。不知为何,她听阮贵妃说此话的第一时刻,想到的是民间名为冲喜的法子——选这样一位女子入宫,不就是为陛下冲喜吗?
她试探性开口问:“那......不知钦天监可选到了这名命格合适的女子?”
却不料,阮贵妃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盯着她看了好一阵,直看的阮昭柔脊背发寒。过了许久,阮贵妃微微垂眸,一字一句道:“遍查京中适龄贵女的生辰八字,唯有一人……命格至贵,与龙气最为相合。”
阮昭柔下意识问:“是谁?”
“那人,便是你。”
——
如同惊雷炸响在耳侧,阮昭柔一时间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血色从脸上尽数褪了个干净。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姑母,“娘娘......此言从何说起?难道是要臣妇入宫,侍奉陛下?”
让她一个已嫁之妇,宁安侯夫人,去侍奉君王?这简直是荒谬!不仅是在羞辱她,更将宁安侯府和阮家的颜面置于何地?
见阮昭柔惊诧至极,阮贵妃微微摇了摇头,“并非是入后宫侍奉。”
阮昭柔微微松了口气,可下一瞬,阮贵妃的话又令她喘不过气来。
“皇后娘娘的意思,是要你入东宫,侍奉在太子身侧,以儿妇的身份为陛下添喜。”
.......
阮昭柔胸膛不住起伏,险些站坐不稳。过了半晌,她猛然看向太子妃!
怪不得,怪不得今日太子妃也在此......原来姑母召她入宫,就是为了同她说此事。
林氏避开她的目光,依旧一言不发。
“姑母!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阮昭柔的声音陡然拔高,“臣妇已嫁为人妇三年!是宁安侯谢严的妻子!如何能再入东宫?这.......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阮贵妃平静听着她的质问。
“......姑母何尝不知道此事委屈了你?但如今陛下病重,危在旦夕。此实乃无奈之举.......昭柔,你——”
阮昭柔顾不上许多体面规矩,开口打断阮贵妃:“姑母!恕我不能从命!我宁死也不愿如此!”
说到此处,她已是眼含泪光。玉芙宫里的气氛紧张至极,阮贵妃深深吸一口气,“昭柔,你知道你若抗旨,会是什么后果吗?阮家满门忠烈,就此要背上违背圣意和不忠的名声。”
“可我——可臣妇若是进宫,同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姑母,还请您劝皇后娘娘收回成命吧。”阮昭柔闭了闭眼,莫大耻辱感席卷她全身,近乎拼尽全力才不让眼泪就此落下。
是啊,她若是进了宫,从此便要背负无数骂名非议。阮昭柔做事向来清清白白,宁愿受着抗旨死罪,也不愿意就这样进宫!
阮贵妃一时也无话可说。让阮昭柔进宫并不是她的意思,她也只不过是一个传话人罢了。皇后不愿做恶人,恶事便都让她来做!阮贵妃心中也是好大的不乐意。
这时候,一直沉默的太子妃林氏终于开了口,她的声音很轻,依旧没有看阮昭柔一眼,视线垂落再地面上,缓缓道:“阮家妹妹,我知道你心中委屈。可你就算不为家人考虑,也必须进宫。如今陛下病重,咱们这些人是什么法子都想了。既然钦天监说你进宫陛下就能痊愈,那从此你的命便由不得你——这个道理,你要明白。”
她的话语很轻,落在阮昭柔耳中却是千斤重。
这不是威胁,不是威逼,只是在陈述即成的事实罢了。就算阮昭柔宁愿牵连满门也不愿入宫,可眼下她的命能救陛下的命,哪怕她想自尽也成了奢望。
她浑身冰冷......仿佛置身寒冬腊月。
——
阮昭柔不知自己是如何由宫女引着走出玉芙宫,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赶在黄昏之前出的宫门,更不知她是怎样回到侯府的。
而今初冬,寒风不算刺骨,然而吹在脸上依旧刺痛。这刺痛和凉意,却远不及她心中冰寒万一。
刚踏入侯府正门,便见一道修长身影立在庭院之中——正是宁安侯谢严,
他应当是刚从外面回来,一身酒气还未消散。院内亮起灯,昏黄灯光覆住他半边脸颊,忽明忽暗。
“才回来?去哪儿了?”这是谢严在问她。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
阮昭柔睫毛一颤,抬头看他,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要怎么去告诉他?告诉他,他的妻子,即将被强行送入东宫?
她该告诉他吗?他又会在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