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昭柔犹豫之际,廊上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管事引着一名身着大内服饰的宦官匆匆走进来。
那宦官见了阮昭柔谢严二人,也并未多话。他展开圣旨,朗声道:“圣旨到——宁安侯谢严,侯夫人阮氏接旨!”
这个时候来圣旨到府上,实在是少见。
就连谢严也有些诧异,他眉头一皱,下意识看向身边的阮昭柔。阮昭柔什么也没说,心头蔓延起一抹苦涩。他们跪下接旨。
只听那太监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宁安侯夫人阮氏昭柔,性行淑均,克娴于礼,特命其即日起迁往皇家寺庙静安寺,为国祈福,斋戒三月,直至陛下龙体康复,不得有误。钦此!”
为国祈福?阮昭柔心骤然冷下去。她明白这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先让她离开宁安侯府,下一步便是入宫。
可圣旨既出,她又能如何?
谢严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僵硬难看。
是个明白人都能听出这道旨意的别有用意。待那宣旨宦官走后,谢严猛地站起身,一把拉住阮昭柔的手,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今天去哪儿了?!”
阮昭柔苦笑。
她将自己的手从谢严掌心中抽出来,随即将今日玉芙宫中,阮贵妃与太子妃所言,都一五一十告诉了谢严。
她亲眼看见,自己每说一句,谢严的脸色便阴沉一分。直至最后,他呼吸不稳,脸上甚至浮现出暴怒的神情。
“你说什么......他们安敢如此!”谢严的脸上,是阮昭柔未曾见过的情绪。
可那不是为了她。
她知道,谢严之所以恼怒,只是因为觉得自己遭到了莫大耻辱。
是了,自己的妻子被他人夺去,这怎么不是天大的羞辱?阮昭柔看着他震怒的模样,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悲哀讽刺。她凄然一笑,问道:“侯爷,事已至此.......你愿意为了我抗旨吗?”
谢严浑身一僵,欲言又止,到底没能说得出来话。
抗旨?那是何等罪名?诛九族的大罪!他宁安侯府担得起吗?他谢严,敢吗?
阮昭柔看着他无言以对的模样,缓缓抽回自己的手,平静道:“我明白了。”
她再不看他,默默朝自己院落走去。
谢严站在原地,看着阮昭柔逐渐远去模糊的背影,忽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握紧双拳,手背青筋显露。
良久,他猛然转身,大步流星走出府门。
骏马嘶鸣一声,载着他冲入沉沉夜色之中,不知去向。
——
圣旨下达后的第三日清晨,天色将明未明,几颗残星尚挂在天际。
一辆不起眼的小车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宁安侯府的侧门。没有侯府的徽记,没有成群的仆从,只有翠儿一人陪着。
阮昭柔坐在车内,晨间的寒气透过车帘渗进来,萧瑟苍凄。
她忍不住掀开一角车帘,最后望了一眼宁安侯府的朱门。门楣上“宁安侯府”四个大字,在晨曦微弱的光线下,似也失却了往日光辉。
这是她嫁进来三年的地方。也是她曾经满怀憧憬,却彻底心死的地方。
心中百感交集,似苦涩,似悲凉。说不清道不明,也捉摸不透。
身旁的翠儿眼圈红红,强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夫人……”
她哽咽着,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阮昭柔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言。
这三日,谢严一面也未曾露过。阮昭柔没有派人去寻,也没有再问起。她知道,他即便出现在自己面前又能如何?抗旨吗?他不敢,也不能。
也好,不必相对无言,更不必看他那副别扭的模样。
至少,此刻的离别是平静的。
马车渐行渐远,侯府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模糊,直至再也看不见。阮昭柔放下车帘,闭上了眼睛,将所有情绪都掩藏在了眼底。
这条路,通向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沉重的枷锁。她比谁都清楚。
与此同时,宁安侯府书房内。
谢严枯坐了一夜。
书案上,纸张散乱砚台倾颓。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一个小厮战战兢兢地端着茶盘进来,声音颤抖:“侯……侯爷,您一夜未歇,喝口茶润润喉吧。”
谢严猛地抬眼,眼中血丝密布,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滚!”
他一把挥开茶盘,“砰——”的一声巨响,茶盏摔落在地,碎裂成无数片,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地板。
小厮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侯爷饶命!侯爷饶命!”
说罢,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再不敢多言半句。
书房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谢严一拳狠狠砸在书案上!……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恨他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阮家?阮贵妃?他们竟也眼睁睁看着阮昭柔被推入火坑!
他想起阮昭柔那日平静得近乎绝望的眼神,问他:“侯爷,事已至此……你愿意为了我抗旨吗?”
那一刻,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就这么走了……。甚至,没有再给他一个再说些什么的机会。可他又能再说些什么,亦或是再做些什么?
谢严长长颤抖着呼出气息——再也没有机会了。
—
马车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在一座掩映于山林间的寺庙前停下。
青石台阶蜿蜒向上,寺门上方悬着一块木匾,上书“静安寺”三字。阮昭柔在翠儿的搀扶下下了车,一眼便看见几名身着灰袍的姑子在寺门等候。
为首的是一位约莫四五十岁的姑子,法号静尘。她一见阮昭柔,脸上立刻堆满了殷勤谄媚的笑容,快步迎上前来,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阿弥陀佛,阮夫人一路辛苦。敝寺简陋,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她不动声色在阮昭柔身上打量了一圈,视线有些估量的意思。
阮昭柔微微颔首,目光平静注视着这位师太。那一刹那,她心中冒出个有些古怪的想法——眼前这位师太,与其说她是出家人,不如说更像是个迎来送往、精明干练的管事嬷嬷——眉眼间透着世故。
静尘师太一面引着她往里走,一面絮絮叨叨地说道:“夫人身份尊贵,本不该来此等清苦之地。只是眼下情形特殊,圣上龙体为重,只好先委屈夫人几日,在此清修。上面的意思,也是让夫人在此暂歇几日,调养好身子,待……待时机成熟,便会有进一步的安排。”
她这话中带有心照不宣的意味。
阮昭柔脚步微微一顿。
圣旨上写的是斋戒三月,为国祈福。这姑子话里有话,分明是在暗示她,这静安寺不过是个中转之地,她在此停留的时日,绝不会有三个月之久。
她心中面上不露分毫,只淡淡道:“有劳师太费心了。一切但凭安排。”
静尘师太见她如此平静,有些诧异,随即笑容更深:“夫人宅心仁厚,深明大义,实乃我朝之福。厢房已经备好,虽不及侯府奢华,倒也清净。夫人且安心住下,若有任何需求,尽管吩咐便是。”
阮昭柔随着她走进一间收拾得还算干净的厢房,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翠儿看着这简陋的房间,眼泪又忍不住要掉下来。
阮昭柔却似浑不在意,只对静尘师太道:“多谢师太。”
静尘师太又客套了几句,便识趣地退下了。
待房门关上,翠儿才低声道:“夫人,这……这也太简陋了!您金尊玉贵,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苦日子!”
阮昭柔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几只飞鸟正栖息于上。她声音平静无波:“这静安寺,本也不是我的长久居所。”
翠儿看阮昭柔这样心如死灰,更是心疼,忍不住又道:“夫人,你别太伤心了......咱们还是有指望的。”
话出口,却连她自己都犹豫,声音到后面越来越弱。
指望?什么指望,如何有指望?一个被“夫家”送出去,前途未卜的女人,如何能抓住那飘渺的指望而活?
阮昭柔一言未发,坐到了窗下镜子前。
她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宛若一潭死水。
她似乎从未为了自己活过。未嫁时她为了家族荣耀,谨言慎行,恪守闺训;嫁人后,又为了那救命之恩,在宁安侯府苦熬三年,耗尽所有心血。
如今,又要为了所谓的国运隆昌,为了保全阮氏一族,被当成一件物品送入东宫。
从头到尾,都由不得自己。
视线无意识搬扫过桌面,落在了一根素银簪子上。一个念头犹如疯长枝桠,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
与其这般屈辱的活着,任人摆布!不如......不如就此了断,落得一身干净!
这个念头几乎遏制不住。
阮昭柔手指有些颤抖,她缓缓握住那根簪子。簪体冰冷,她的心也同样冷。
绝望到极致,就应当生出疯狂。
翠儿出去烧水了,此时房中空无一人。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尖锐的簪尖抵在自己纤细咽喉上。她身子一颤,心中不由得想:只要再用力一分......
“吱呀!——砰!”
就在此时,厢房的门忽然被一把推开!
阮昭柔身子一震,手中簪子应声而落。她猛然抬眼,只见一名上了年纪的姑子提着灯笼站在门口,正一脸惊诧地看着她。
“夫人,您这是......”那姑子亲眼看着阮昭柔想自尽,显然吓了一跳,惊疑不定问。
“......无事,只是不小心碰掉了东西。”阮昭柔好容易平复下心情,声音有些沙哑。
那姑子小心翼翼打量了她几眼,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咽了下去。她道:“夫人这么晚还没安歇?......贫尼奉静尘师太之命过来,有件事要同夫人说。”
阮昭柔定了定神,“何事?”
“......师太说,明日一早,太子殿下会来寺中,与夫人相见。”
“......”
阮昭柔浑身一凛。
太子殿下.......他,明日就要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