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蔷有些后悔。
夜里,她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图纸。
这单莫说七日,就算十个人来日夜不休的赶工,没有小半个月也下不来!
但是当时为了要回工契,脑子一热把活接了下来。
待在工房里,左右也会被东家推出去当替罪羊,现下应都应了。
胡蔷身上如今一分银钱都没有,想逃都不知逃哪儿去,只能硬着头皮做。
只是工作量大、东西需得精细,哪怕她几乎不眠不休地做,木刺扎进指腹、指尖磨出了血泡也顾不得包扎,但一连下来五日,却也只雕好一块背板。
眼瞧,当时信誓旦旦说出去的交工日子就到了,那东西却才起了个头儿。
出于某种自暴自弃的心理,第六日的午后,胡蔷罕见地没有做工,就在院里,拿着一张木贼草,坐在树下静静摸着手里的东西发呆。
她手里拿着的,是她穿过来后,自己琢磨出来的木制素体。
搓娃这块儿,算是她的老本行了。
一个女子,身在这封建礼教的社会、对女性有极致偏见的工坊里,没人在意她心情如何、状态如何。
哪怕素日里胡蔷只是白水就窝头,半分荤腥都沾不得,在新东家眼里,她依旧是吃白食的无用人。
新东家勒令,工坊里其他男性木工都不能搭理她,嘴上去冠冕堂皇的说着,是为了胡蔷的名声、声誉着想。
实则……
但人是群居生物,他们避胡蔷如瘟神般,为了不真的成为阁楼上的疯女人,胡蔷只得再次把全部倾诉欲寄托在娃娃身上。
胡蔷认真打磨着手里的木头人偶素体,时不时停下瞧瞧。
这娃娃那儿都好,就是缺个漂亮脑袋。
若是那天惊鸿一瞥的男人愿意……
嗐,想什么呢!人家高官贵族,怎么可能愿意让自己的脸,出现在别人手里把玩的娃娃身上!
伴随着车夫勒马的吆喝,巧木坊外忽然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
隔着老远,胡蔷就听见黄喜谄媚得近乎变调的嗓音:“哎哟!沈公子、沈大人!贵客、贵客临门!小的有失远迎——”
那个平日里对木匠们颐指气使的瘦高男人此刻躬着腰,脸上堆满了挤出来的笑容,他搓着手,快步迎向从一辆马车上下来的人。
沈翎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锦袍,只是随意地站着,周身那股清贵之气便让黄喜瞬间安静了不少。
他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冷漠:“我今日来瞧瞧,东西完工了么?”
“快了!快了!”黄喜忙不迭地回答,身子一侧,试图挡住通往后面木坊院子的通道,“大人放心,我绝不敢耽误您的事!不过这工坊里头又脏又乱,着实无处下脚,极可能还污了您的月白鞋底。不如请大人移步前厅喝杯茶?”
沈翎眼神很淡,斜扫过来时总有种容易让人说不出话的气场,他看了眼黄喜,说:“不必,我并未如此尊贵。”
话音未落,沈翎已迈开步子,径直朝院内走去。
黄喜的笑容瞬间僵住,急忙小跑着跟上:“沈大人,沈大人,您慢点……哎!这边乱……”
沈翎步履从容,仿佛行走的地方是自家府邸,他的目光在杂乱的半成品中游走,最终定格在院子角落一个稍微干净些的木桩附近。
胡蔷正背对着院门坐在木桩上,微微弓着背,一旁摆放着那套已初具雏形的八宝琉璃柜。
雕花精细得令人惊叹,阳光落在上面,竟折射出珠宝般耀眼的光。
然而,沈翎的目光仅仅在柜子上停留了一瞬,便立刻被旁边的另一件东西捕获。
那是一个……巫蛊小人?
沈翎定神。
不,它似乎与巫蛊无关。这个小人虽没有头颅,但身体四肢却与人无异,甚至比一些精于锻炼的人身体还要精致,四肢的关节处更是打磨的光滑圆润,看起来是为了便于这小人行动。
它身体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形态,比例美丽得不可思议,曲线起伏与肢体都被刻画得细腻入微,超越匠气,有了类似生命的真实感。
如今却被随意地放在一块干净的粗布上,像一件误入凡尘的艺术品。
沈翎微眯起眼,走了过去,停在胡蔷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住。
胡蔷原先还呆坐着,直到她嗅到了一股香气。
那不是黄喜身上会有的气味。
这种香气,须得是家中有钱、能在这资源匮乏的古代勤烧热水洗澡的有钱人家才有的。
她回过头,却不敢瞧来人,随即迅速垂下眼睑,恭敬地站起身,默默退开一步。
沈翎没有看她,目光尽数被那个无头人偶吸引。
翩翩公子悄然而至,素白修长的手指却毫不嫌弃地拾起地上的人偶:“这是什么?”沈翎终于开口,声音比起刚才柔和不少。
胡蔷飞快地瞥了一眼人偶,那是她前些日子用工坊废弃的小块边角料一点点雕刻打磨出来的,或许是因为思乡,也或许是想在这个陌生时代留下属于“胡蔷”而非“工坊女工”的痕迹。
“回大人的话,”胡蔷低垂着头,含糊其辞,“是小的素日无聊,胡乱做的一个人偶……样子古怪,让大人见笑了。”
“人偶?”沈翎重复了一遍,目光终于落在胡蔷沾着木屑和汗水的脸上,“倒是精巧新奇,前所未见,是你自创的?”
胡蔷有些紧张,贵人们都很看重人形的物件,她怕沈翎下一句就要提起巫蛊之术,因此没答话,只是局促地点点头。
沈翎好像笑了一声,问道:“只是,它的头呢?”
对方竟没有扯到巫蛊之术上,这叫胡蔷不由大松口气。
左思右想半天,胡蔷还是实话说了:“回贵人,现下还没做。因我实在想不出该将它的脑袋做成什么模样,索性就空着了。”
沈翎挑眉,目光再次落回那无头躯体上。
他上前,抬起胡蔷快要埋进胸口的脑袋。
那张令胡蔷一见倾心的脸,如今大咧咧地出现在她眼前。无可挑剔地美貌形成的巨大冲击力,不由叫她甚至连呼吸都忘记。
匆匆赶来的黄喜,目瞪口呆的盯着他的举动。
“您看,”他下颌微抬,声音平静无波,“在下这张脸,配做您作品的参考吗?”
胡蔷彻底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张堪称BJD娃娃终极梦想模板的脸,皮肤光洁如玉,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弧度优美,每一处细节都精准地踩在她作为娃娘的审美点上。
这简直……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自然是极好的!”胡蔷脱口而出:“贵人若是愿意,那简直是小人三生有幸!”
她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显然极大程度的取悦了沈翎。
沈翎勾起唇角,手在衣袍上轻按了一下。
只不过他很快想起今日出门匆忙,并未随身携带镜子,只好遗憾作罢。
“嗯。”沈翎颔首,目光扫过一旁那套八宝琉璃柜部件,如同看过一堆寻常木头,“这柜子,把它再稍微雕琢一下,叫人送去我府上吧。”
黄喜闻言如遭雷击,还以为他不满意,连忙出声挽留:“沈大人!这、这柜子还未做完,明日!明日必能把它做得您满意!”
沈翎没看黄喜,只是看向胡蔷:“这柜子也是你做的?”
他眼睛可不瞎,背板上如此精致雕刻、打磨的花纹,除去面前这位女工,这整个工坊应当再无人有这种手艺了。
“是。”胡蔷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只是这柜子还并未做好,此刻送去,旁人会以为我们工坊竟交半成品粗制滥造。并且……”
沈翎见她有未尽之语,把玩着那人偶,默默瞧着她。
胡蔷瞥了一眼他身后冷汗战战的黄喜,恶狠狠地吐出一口气:“只是这柜子,我得做好才能交给您。我与东家说过,若我将柜子完工,他便还我工契,放我离开。”
见他一直把玩着木偶,胡蔷试图与他做交易:“您也瞧见了,这柜子基本是我一人在做。七日时间实在仓促,若您喜欢这人偶,我可以依照您的模样做一个奉与您,还希望您能宽宥几日!”
沈翎才不关心什么柜子、时间,他着实喜欢这稀奇古怪的人偶,“可以。柜子您随意制作就好,只要您能将这人偶做出来,工钱我照付。”
“多谢大人!”胡蔷立刻躬身,巨大的解脱感让她呼吸都急促几分。
沈翎不再多言,他转身从容离去,留下黄喜站在原地,脸色由煞白转为铁青。
看着胡蔷,又看看地上那套价值不菲却已被报废的柜子部件,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沈翎不是傻的,单子落到巧木坊这里近半个月,柜子却进度缓慢,整个工坊那么些人,最后却叫一个小女工全权负责,可不是在敷衍他?
胡蔷已经用人偶戴罪立功,黄喜就得倒大霉了。
黄喜只觉瞬间苍老了十岁,腰板都塌了。
沈翎着实好奇这人偶成品,当天便将他的画像派人送到了巧木坊。
知道古人没有手机、相机,拍照不便,胡蔷本还以为只是一张正面照,不好参考雕刻呢。
“胡姑娘,”来送画的为首小厮笑眯眯地看着胡蔷,“这是我家公子全方位画像,足足三百七十六张,您瞧够不够。”
看着小厮们手脚麻利地把沈翎的画像挂满整个房间、一丝空地不留,胡蔷目光呆滞:“够了,够用了……”
何止够用了,简直就是够够的了!
但也幸好参考多,只需要稍加修改,手里的木方就已经在脑海里有了模样。
接下几天,胡蔷上午画草稿,下午雕素头、做柜子。
又过去小半个月,精心雕琢的素头终于加班加点的完工。
胡蔷拍拍身上的木屑,出门跟守在自己门口的沈府小厮说了一声。
把素头安装在素体上,胡蔷材料有限,只能叫他光着身子跟脑袋。
之前没脑袋的时候还好,如今安上了脑袋,怎么看怎么别扭。
更别提这个脑袋参考对象的画像,都还挂在胡蔷房间里没有取下呢!
想了想,胡蔷为人偶做了身小衣服,帮他穿好,放在木盒子里。
正午时,沈翊的马车就稳稳当当停在巧木坊门口。
沈翎的仪仗很大,胡蔷捧着木匣出去时还被吓了一跳。
瞧见胡蔷,沈翎心情貌似不错,不但穿着精细考究,就连每一根发丝都好像专门抹了兰花香气的发油。
他走上前,亲手从胡蔷手里接过木匣。
比精致人偶脸庞先入眼的,是它身上那身针脚糟糕、布料粗糙的小衣服。
沈翎脸上不由露出几分嫌弃,叫胡蔷臊得羞红脸,“这人偶是您的了。”
沈翎满意地把玩着小人偶,挥挥手,便小厮捧着一袋碎银递给胡蔷,“工钱。”
他没说是什么工钱。
胡蔷深吸一口气,“柜子也做得差不多,还得须三两日。”想起黄喜的性子,她补了一句:“若可以,还请您的小厮可以继续在工坊里住几日,到时做好,直接拉回去就好。”
“都行。”沈翎注意力都在跟自己近乎一模一样的人偶身上,随意点点头,便重新回到马车上。
浩浩荡荡的来,又浩浩荡荡的走。
摸着绸缎的钱袋子,胡蔷深吸口气,将钱袋子砸向黄喜:“做完柜子,我要我的工契。”
那人偶,说好是送给沈翎的,胡蔷一开始就没想着那袋子碎银的人偶的钱,与其之后因为这带的碎银跟黄喜这类无赖拉拉扯扯,不如一早就撇干净,一分不沾。
一头扎进工坊,胡蔷没日没夜得将八宝琉璃柜做好。
看着守着自己院子的笑眯眯小厮拉着柜子离开,胡蔷才彻底松了口气。
满脑子都想着赶紧离开的她全然不知,她的手艺,在外面那些宦官子弟间引了起多大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