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高照,窗棂的缝隙间透进一层薄薄的金纱。
锅里的白粥咕噜咕噜地冒出热泡,米粒在滚烫的汤水中沉浮舒展。
氤氲的热气升腾而起,模糊了灶台上方悬挂的几株干辣椒和风干的药草。
洛予躺在一个简陋村庄的小床上,从睡梦中醒来。
有热气吐在她的后脖颈上,又麻又痒。
两只劲瘦的胳膊将她严严实实地环抱住,下巴也亲密地贴在她的脖颈上。
她刚不老实地挣脱了下,便听见身侧的床铺发出了“嘎吱”的响动声,于是尴尬地咳了咳,就听见身后男人“嗯?”了一声,透着些许不悦。
洛予讪笑,不咋熟练地哄他:“哎呀呀!不是嫌弃你啦!就是,有一点点不习惯。”
说着还用白白嫩嫩的手指比划了个非常标准的圆。
男人冷笑:“不习惯就滚!”接着,加了句话:“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这句话,说得咬牙切齿,带了浅浅的威胁。
洛予忙捂他嘴:“这话可说不得呀,我不都答应你了?”
男人说:“看你表现。”
男人叫苏郁,洛予前世的相好。
很悲催的一点是,前世,他俩个忙个的,洛予忙着拯救世界,维系岂岂可危的师门关系,苏郁忙着干坏事,替母兄复仇。
到最后一刻,苏郁杀红了眼,把世界崩毁的进度条直接拉满,和洛予的恋人关系,被他忘到外太空喂陨石去了。
重来一世,他们签订了爱情合约。
苏郁说,他可以听她的话,好好过日子,洗心革面做人,前提是处大象。
洛予便大大咧咧地问出来:咱们什么时候成婚?
男人没回话。
洛予接着说:“我其实不在乎那些烦琐的仪式,就拜个堂,就行了,毕竟我们前世没有……”
洛予转过身,就看见男人冷白的脸上,多了一丝极浅的绯色。
鼻梁高挺笔直,薄唇不点而朱,此刻眼眸半睁,睫毛沾着困意,不知为何又掩饰地别过脸去。
怪好看的,洛予想。
前世她就是被这张脸迷得神魂颠倒,骗得深受其害。
当时他瞒着她,白天甜言蜜语地哄她,晚上就琢磨他的灭世计划。
洛予只当苏郁和自己一样害羞,她有点迟钝,便想着成婚的事是不用着急,等个几年,培养培养感情也好。
就见苏郁不紧不慢地走到桌前,握着汤勺,搅了搅锅中的米粥,又撒了把葱花。
洛予好奇地问他:“苏郁,你怎么买这么多菜?吃得完吗?”
有白菜胡萝卜卷心菜紫罗兰豆角。全是菜,没有肉。
苏郁眼中意味不明,只回她:“我不吃肉。”
当日洛予重生回来,刚睁开眼,就着急忙慌地来寻他。
没想到他安静地站在村里的灶前,安静地切着菜。
村庄后面,血色符文交织成巨网,笼罩着整个天空,千万道金纹如锁链垂落人间。
云层剧烈翻涌,形成巨大漩涡,仿佛要将天地万物尽数吸入。
洛予暗道不好,以为来晚一步,苏郁把杀阵打开了。
这时,苏郁平静地看向她目瞪口呆的傻样,修长的手一挥,天空又恢复了原样。
他猩红的眼瞳、狰狞的眼神也变成了原本的模样。
墨色眼眸明净如秋水,唇角浅弧清俊如春风,泪痣衬得面容愈发出尘。
是要和洛予坐下来好好谈谈心的模样。
洛予觉得,还是蓝色的天空好看。
她很开心,苏郁也重生了。
重生的苏郁给她换上一件仙气十足的霜色流仙裙,往她嘴里塞了一段酸酸脆脆的腌黄瓜,她摆了摆手,出了门。
土路蜿蜒,碎砖杂草间歪长着几株狗尾草。
一个蹲在小路边揉面絮的大娘,见她来了,热情地打招呼:“闺女诶。”
苏郁说,这个大娘话多,让洛予无聊的时候,去找大娘唠唠嗑。
大娘的两只手在面团上又按又压,揉完左边揉右边。
面团从一开始的乱糟糟,慢慢变得光滑,案板上也落了一层白白的面粉。
洛予看了看,觉得很有趣。
她在揽月仙宗待久了,生活有些不问世事的单调。
每日除了练剑,就是练剑。
她练的剑诀,没什么花里胡哨的样式,唯有直指要害、快若惊鸿的招式。
虽不夺人眼目,却很实用。
大娘顺手从衣襟中掏出把炒瓜子,塞给洛予。
“对了,闺女,我悄悄告诉你,别人不知道,昨天,我家的猪,连玉米都不吃了,跳出了猪圈;我家的小黄狗,吠了一天。”
“我还看见,天上飞了红色的怪里怪气的图案。”
“哎呀我的个娘,真是奇了,没见过红色的天。”
洛予的笑僵在了嘴边,她虽不懂动物,却是知道那血阵,是苏郁以身祭天的法术。
若是昨天,她没能阻止苏郁的话。这个村庄就没了。
洛予有些子心虚和愧疚,多好的大娘啊。
她可要看紧苏郁,不能让他再做坏事。
大娘半掩着嘴:“你知道吗,打村西头往里走,那旮旯第三户住着老李家。这老李家,以前和老祁家,有仇。”
“那老祁家的小哥儿,小时候长得可俊了,和个小瓷娃娃似的,就是性子犟。”
“那老李家的郎君不知怎么,和这小哥发生了点口角,别人都是不知道原因的,只有我知道。”
大娘手把脸上的汗一抹,再把手浸泡进装满清水的木盆,又接着揉面。
“于是这祁哥儿,爬到树上,把他院里晒的柿饼全裹满了泥。”
“这郎君又爱晚上读书,末了黑灯瞎火地咬一口柿饼,牙齿粘了满嘴泥。”
洛予想,这祁家的郎君,和苏郁一样爱作弄人。
大娘得意地挑着眉,洛予当她是热情,就:“那这祁哥儿也是很调皮了。”
大娘火急火燎地追问:“我考考你,这郎君怎么得罪了祁哥儿?”
洛予不知道。
大娘看她的样子,身子往后一仰,抖着腿晃悠,故意拖长尾音:“答不上来了吧?”
正值冬季,申时。
女人们挎着竹篮从菜地归来,头巾歪歪斜斜,边走边笑闹,新摘的豆角还滴着水珠。
她们笑着往大娘这边看:“张大娘,面还没揉完啊?我家的豆角都摘完了。”
看见乖巧坐着的洛予,便逗她。
“又骗了哪个丫头来陪你玩呀!”
“小丫头,别听她瞎说哈!她就爱打听这些闲事。”
“张大娘,我们回家了,明天见。”
张大娘胸脯一挺,拍着洛予的肩膀。
“我们村里吵架,无非就是些柴米油盐的事,例如谁砌的篱笆墙、压到谁家菜畦上半尺,谁家散养的鸡、刨了别家三垄玉米,谁家盖新房,把别家的路堵死了。”
“可这李家的郎君,是个奇人,他总爱往老祁家跑。恨不得住到人家家里去。”
“20年前,我趴在他家门上听墙角,原来呀,这李家郎君,见这祁家寡妇一个人可怜,就帮她挑了担水,摆在门口。”
张大娘叽里呱啦地说,洛予稀里糊涂地听。
她在上仙界长大,对这人间的三两事,不太领悟,也想不明白,李家郎君是好意,怎么就讨了祁家小孩的嫌。
倒想起另一事,苏郁本姓祁,而洛予的师尊,未飞升的时候,在凡间,有个旧姓,好像是李。
洛予的师尊,素有“太古第一剑尊”的名号,人们奉他为“问雪仙尊”。
有一次,问雪仙尊在人间的茶馆喝酒。他倚在八仙桌,展示了自己的绝招。剑光乍起,打翻了琉璃盏,那一瞬,宾客如坠梦境,真应了那一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让洛予头疼的是,苏郁和她那高贵冷艳的问雪师尊很不对付。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她想,为了苏郁,更为了仙界和平,他们两个还是别见面比较好。
张大娘越看洛予越觉得可爱,洛予听她说了这么多话,都没有一点儿不耐烦。
不像她家的小孙女,惯爱和她顶嘴,使些小性子,听一个故事就要吃一颗糖。
洛予虽表情木木的,人看起来也呆呆的,却是个实在的小姑娘。
张大娘要去山下接她的老伴去了。
张大娘叫她老伴带块豆腐回来,如果买的不合她意,她是要骂人的。
她依依不舍地和洛予道了别。
又一个赤脚小少年见她们说完话,小心翼翼地挪到洛予旁边,期期艾艾地问:“姐姐,买铜镜吗?”
“1文钱一块,很便宜的。”
洛予很爽快:“来2块。”
苏郁爱臭美,可以送给他。
小少年不可置信地接过洛予给的钱,是块碎银子。
像是生怕洛予反悔,放下铜镜,就跑不见了踪影。
洛予站在路边,挥舞着一根树枝,想要练练剑。
她是个剑痴,比划了一个时辰,觉得不过瘾,就想回去找苏郁。
苏郁的剑法在她之上。是陪练的好选择。
洛予一抬头,便看见了苏郁站在远处,默默地看她。
暮色将他的影子拉长,斜斜覆在开满山茶花的矮墙上。
洛予朝他飞奔过去,撞到他身上,抱住他的腰。
洛予甜甜地冲苏郁笑,一边叫他的名字:“苏郁,你陪我练剑吧!”
“我有个招式,还不明白。”
苏郁面无表情地垂首看她,眼神晦涩。
他理了理她额前的碎发,忽然低头吻住她。
如玉的手指按在她的腰上,使她严丝合缝地紧贴着他。
过了好久,洛予的眼眸泛起了水雾,苏郁才停了下来。
洛予有些不解,疑惑地看着他:“苏郁?”
他们一直是点到为止的纯洁关系,前世虽也有这样大程度的亲吻,但次数少得可怜。
苏郁觉得,他和洛予没有成婚,做那些男女之间的欢爱之事,他若是不在了,洛予是会伤心的。
他想,如果能活到那一天的话,他不会放过她。
苏郁问她:“哪个招式不会?”
洛予有些苦恼:“云笺折鹤。”
他从背后虚握住洛予的手腕,十分自然地和她耳语:“别用这树枝了,明天我为你造把剑。”
洛予的剑,已经折了两次。
如今成了块费铁,洛予自然舍不得,就系在身上。
远远望去,有几分滑稽。
苏郁耐心教她:“你这样劈砍,会被剑气反噬。”
“以气御剑,非力使然。”
“你看这溪水,若强行搅动,不过是水花四溅。但若是引动暗流……”
洛予仔细听着,有几分顿悟。
她在剑法上的天赋是不错的,便想学着苏郁说的,再练练看。
苏郁说:“不急,下次我好好陪你。”
洛予站在原地不动,被苏郁一把打横抱起,整个人悬空。
“你干什么?”
“不是说好带我去看花灯?”
“……”
大街小巷上挤满了人,灯光是五彩斑斓的,月光是银色的,交相辉映。
螃蟹灯,蟾蜍灯,青蛙灯,兔子灯,什么灯都有。
糖炒栗子、胡饼糖糕春饼、炙烤猪皮肉、糖人糖葫芦、馄饨水饺汤圆、羊肉泡馍的香气扑鼻,有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在空气中回荡。
洛予问苏郁:“苏郁,你饿不饿?”
苏郁笑:“不饿。”
洛予说:“哈哈哈我也不饿。”
洛予正慢悠悠地和苏郁散着步,欣赏着灯景,迎面跑来几个打打闹闹的孩童。
洛予认出为首那个,是卖她铜镜的小少年。
此刻,他眼中没了刚才的怯弱,见到洛予,大大方方喊了声“姐姐好。”
小少年约莫12,3岁,和洛予一般高,细长苍白的指尖布满暗红的小伤口。
洛予问他:“小朋友,手怎么了,姐姐帮你包扎一下?”
旁边的一个小女孩笑嘻嘻的,身穿粉色的罗裙,上面绣着精致的花卉,声音清脆:“才不用管他呢!他家里养蚕的,赚可多钱了,他故意做给你看的呢。”
让你可怜,这才会生了怜悯心,忍不住去买他的东西。
那铜镜,可有说法呢!
说话的时候,裙摆的银铃铛也蹦跳地应和,发出叮当叮当声。
身穿黑色锦袍的壮汉用蛮力冲进人群,把养蚕少年拽走:“你又不学好?跑出去坑蒙拐骗去了?”
“气死老子了,臭小子,给我滚到学堂里好好上课,说过多少次了,商人是没有前途的!”
苏郁语气温和:“你被他骗了。”
洛予:“啊?”
苏郁无奈,也不戳穿:“是给我买的吧,那就留下它。”
小女孩走近,羡慕地摸了摸洛予:“姐姐,你的裙子好漂亮呀,一闪一闪的。”
“娘亲说,这样滑的料子,是云锦。”
“爹爹可疼娘亲了,可是他买不起这样好的料子,一小块云锦,要花爹爹十年的工钱呢。”
“真的吗?”洛予有点心疼。
苏郁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她说:“哈哈可能不是真的吧!也许是仿品吧。”
小女孩听到洛予的话,两眼放光,她也要去买,看到旁边的苏郁,又缩了缩脑袋。
洛予不明所以地往苏郁脸上看。
苏郁:“……”
他真想看看,洛予这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到底在想些什么。
小女孩觉得洛予很好,她没遇到过这样好说话又一根筋的姐姐。
村庄中的人憨厚朴实,可她买个猫咪发卡,还要和小贩讨价还价半天;吃碗扬州面,也不肯给她多放点肉片。
小女孩心里做了决定,高兴地拍拍小手:“姐姐,刚刚那个养蚕的小孩,叫桑鸢,我叫乔乔。”
“五月廿七,在老愧树下,百年树灵显形的时候,阿婆会给我们画辟邪符。”
小女孩心想,这个姐姐旁边的人应该不是一般人,莫名有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感,他要是能抓住那个老妖怪,就赚翻了。
那老妖怪,扰人睡觉,要天打雷劈的,知道她小小年纪就失眠有多难受吗?
“一起来看看吧。”
洛予知道这个传说,树灵是村庄的守护神,会保佑农田上下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也会保佑人们白发齐眉、归途便安。
她便答应下来。
她想和苏郁一起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