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娘有事,就先回村里去了。
洛予三人便往乔乔家走。
乔乔家在深山处,午时三刻,几缕炊烟从青瓦屋顶的烟囱冒出来,被山风一吹,就散成丝丝缕缕的细条。
洛予他们走到了青瓦屋外。
西墙上长满了开着黄绿小花的爬山虎,石磨盘上堆着半筐新掰的玉米,几只芦花鸡扑棱地翅膀想去啄玉米,被一个老爷子反剪住翅膀。
他挑出一只肥硕的鸡,其他的扔到不远处的棚子里。
将手中的鸡托举、抚摸、又掂量了一圈,失望地嘀咕道:“肉不够多,炖出的汤指定不够味。”
就弓着背、撑住膝盖、在草垫上坐下。
乔乔见到他便脆脆地喊:“爷爷,我们回来了。”
乔乔的爷爷是个慈眉目善的老头,有着花白的头发,身穿粗糙的道袍。
见到乔乔,眼角舒展,苍老嗓音透出欢喜:“乖囡儿,跑哪野去了?”
“快进屋吃糕。”
人倒是没动一下。
难得有这么大的太阳,他得好好晒晒,补补钙。
见到洛予,夸一句:“好俊的大闺女啊,乖囡上哪拐来的?”
乔乔骄傲地眨眨眼。
这时,一个圆圆滚滚的软糯小团子,歪扎着双丫角,穿着藕荷色短襦,晃晃悠悠地跑出来,直奔桑鸢:“哥哥,给我抓虫子!”
这个软糯的小团子是乔乔的妹妹,不到4岁,叫小囡。
桑鸢熟练地牵着小囡走进屋,给她看几条花花绿绿的假蛇玩具,逗得小囡咯咯咯地笑。
等桑鸢和小囡都进了屋,乔乔悄悄地四处打量,没看见那个灰扑扑的棉絮。
乔乔就隔着鸡笼问爷爷“爷,捣蛋鬼去哪里了?”
老爷子说:“它呀?啃竹子去了。”
“它说咱家的竹子咬起来和石头似的,硌了它两颗牙。我让它尝尝山下的紫斑竹,那品种鲜嫩。”
洛予纳闷:这人好奇怪,怎么爱吃竹子?竹子能生吃吗,她回去了,要问问苏郁。
乔乔却有些生气:早不出去,晚不出去,偏偏这个时候出去。
今天她的计划,算是行不通了。
乔乔就拉着洛予,玩起了翻花绳。
这小玩意瞧着,倒是挺朴实无华,仅一根彩线。
乔乔和洛予,却玩了将近两个时辰。
玩到后面,没什么新奇的花样了,乔乔嘴角耷拉下来:“快死结了!又要重新来了。”
洛予说:“没事,别着急,这帆船形状我会解,先把绳套在你手上。”
乔乔才松口气。
桑鸢抱着小囡出来了,在旁边看她俩翻绳。
他炫够了桂花糕,此刻正满足地打着嗝。
小囡以为他还想吃,肉乎乎的手指捏出荷囊中的半块桂花糕,悬在桑鸢唇边:“吃,吃!”
桑鸢见她指甲缝中还藏着糖霜,头疼地叹口气,更熟练地扯下小囡衣领上的口水巾,给她擦手。
几个人玩着玩着,就到晚饭点了。
窗外,夕阳西下,余晖倾洒。
暮色里,老牛晃着尾巴,踱步回村。
洛予见天快黑了,就要告辞。
苏郁还在家等她吃饭呢。
乔乔舍不得洛予,硬要留她吃饭:“我爷爷做了好多菜呢!”
一边疯狂朝自家爷爷使眼色。
老爷子也道:“小友莫推辞,正好我腌了腊肉,她爹她娘去镇上屯粮食了,今儿不回来吃饭,恐怕浪费了这些菜。”
“余下的菜,我装食盒里,你给你家人带回去吧。”
洛予想,苏郁在村子里住过许久,想必也爱吃这些农家菜。
可以带回去叫他尝尝。
就留了下来。
老爷子将切好的腊肉片、红椒丁用热油滑下锅。
待暗红的肉片在铁锅上煎得微微弯曲,渗出油花,这道菜就成功出炉了。
洛予帮忙把几盘菜端上了桌。
又用粗瓷碗盛了白生生的米饭,热气裹着椒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屋内,四人围着一张桌子坐下。
那只不够肥的鸡还是被老爷子宰了,做成了一道凉拌鸡丝。
看似干柴的模样,入口却很有嚼劲,越嚼越香,还带着点黄瓜丝的清爽和干辣椒的辛辣。
众人几筷子下去,这白瓷盘都快见底了。
乔乔坐在高板凳上,小腿一晃一晃的,一边吃着小菜,一边和爷爷说起了今天看见的事。
末了,加上一句。
您说,树婆婆到底去哪里了。
乔乔的爷爷经常宅在家中喂鸡种菜,往日总爱向孙女打探外面的事。
平时不管乔乔说什么,他都津津有味地听着,乐在其中。
可今日,他在听到“树婆婆”这三字的时候,却是变了脸色。
几个人都发现,他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最后,终于忍不住道:“乖宝,瞎说什么?槐树没了?”
桑鸢童言无忌,在一边附和道:“千真万确,这真是我长这么大见到的第一奇事!”
“好多人围着看呢,做不得假。”
乔乔撇撇嘴,心想: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就这还第一奇事!
老爷子却是插了话,说起一件事:“咱们桃木镇,有个预言,树灵在则村在,树灵亡则村亡。”
洛予见老人家这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有些担心他,连忙安慰:“前辈,预言而已,当不得真的。”
洛予刚想证明这一点。
就猛然想起,前世她也没有来过这个村庄,所以并不知道这个村庄最终的命运。
她下意识颤了一下。
后面,她又冷静下来,预言而已,有准的,那就有不准的。
就像前世的预言,就简直离谱得不能再离谱,害得她相信了以后,被苏郁误会了好久。
即使她那个时候,还没有喜欢上苏郁,更无心情爱,也能明显感受到,苏郁不对劲。
用洛予现在的话说,就是吃醋了,并且很生气。
这时,就听见老爷子爽朗地笑起来:“是啊,这个破预言,就连我这个见识浅薄的老头子都不相信,无凭无据的。”
“怪我年纪大了,糊涂了,刚刚竟然真的被吓到了。”
乔乔和桑鸢看着一惊一乍的老爷子,都很不满。
也吓到他们了,哼!过分。
桑鸢幽默吐槽:“爷爷您很适合当说书先生,忽悠人的本领杠杠的。”
乔乔故作生气:“你你你,吓死我了,魂都快被你吓没了。”
小囡大哭了起来。
她虽然没到懂事的年龄,却也被老爷子一番话吓破了胆。
老爷子低着头,轻拍下自己的后脑门,小声哄她:“乖宝别哭,是爷爷的错,让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就讲这个预言的故事!”
“这个故事,包你爱听。”
小囡爱听故事,皱巴巴的小脸蛋舒展开来,“噗嗤”笑出声。
老爷子就说:“桃木镇这诡异的诅咒背后,藏着的,却是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桑鸢不乐意了,他不爱听:“爹爹说,男子汉大丈夫,要听,就听大英雄气吞山河的壮志传奇,不该拘泥于小情小爱。”
洛予觉得,这小少年说得挺对的。
和她前世的看法一模一样。
然后,洛予就见老爷子曲起一指,在桑鸢光洁的额头上“嘣”地来一弹:“真是乳臭未干的小子,难晓世事啊!”
又说:“人吃五谷杂粮,哪里逃得开一个情字?”
“像咱们庄稼人,春种秋收,土里刨食一辈子,已经够辛苦了,若是孤孤单单的,多可怜。”
“可是有个伴了,就不一样咯!病了有人端碗热粥,累了有人捶把脊梁,这不就是老天爷给的甜果子?”
桑鸢捂着额头直跳脚,不再出声。
老爷子接着说:“不过,这个故事,不像我和你阿奶那样。”
“我们,都是小家小户的平凡人,也没有文化,就这样相互搀扶过了一辈子。虽互相照顾着,也免不了争吵拌嘴。”
“这个故事啊,是轰轰烈烈的,是大人物的爱情。”
于是,故事开始了。
“很久很久以前,桃木镇里有一个小村庄,那时还未曾荒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苍梧村。”
“苍梧二字,有一个美好的寓意。苍,是深邃悠远,梧,是高洁的祥瑞,这二字加起来,便是静待花开,期盼象征神圣的灵鸟归巢之意。”
苍梧村的每场雪,下得都比别处早。
村民们虔诚地想,这场雪,是天上的神仙赐给他们的礼物。
“苍梧村里有一个很有名的书生,生得温润如玉,爱穿月白色衣袍。”
“他的相貌是出了名的好。因此他走出学堂的时候,廊下、窗边,总有偷看的少女。”
“可他从不接受任何女子的示爱。”
“他的腰间,总是悬着褪色的竹编书袋。”
“据说是因为,他的母亲临死前,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紧紧抓住他的手,告诫他:儿啊,我对你,没有什么大要求,只愿你勤勤恳恳读书、早日找到飞升机缘,好出人头地。”
世人皆知,凡人的生命短暂,如同风中残烛,过了数十载便会油尽灯枯。可上仙却不一样,他们有着近乎永恒的寿命。
“而他也记得母亲的话,一心向道,心中唯有修炼。”
“他不想像母亲一样,仅因为一场重病,就再也醒不过来。”
“某一天,他照例在学堂后院的老槐树下诵读,声音清朗如碎玉,引得枝头雀鸟注目。”
“他读完了书,忽然感觉口渴,于是直奔一口井。”
“未曾想,今天,井里的水结成了冰,冰上,有点点红,看起来,像破碎的红梅。”
“他害怕极了,一开始本想逃跑,又发现这周围无一人,就鼓起胆顺着这血迹寻了过去。”
“他走到时,发现雪上,躺着一个浑身是伤的女子,气息微弱,怀中死死抱着一盏灯。”
“他偷偷藏着,等了很久,确信了四周并没有拿着刀的人,才小心翼翼地靠近,用发抖的手指探了这女子的脉搏,最后将她抱回家中。”
“他不敢带她去看郎中,害怕惹上不怀好意之人,只按照药书上写的方子,为她止了血,不眠不休守在床前。”
“直到第三天,这女子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他愣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人。”
这女子,额间天然生着淡粉印记,瞳孔纯洁透亮,脸颊肉嘟嘟的,散发出浑然天成的稚气。
“女子也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冲他浅浅一笑,眉眼弯弯似月牙。”
“接着,故事的发展也很老套,女子以报恩的方式留在了书生身边,他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相处。”
“这书生,一开始是不想留下她的,他十载苦修,灵力尚浅,甚至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更何况是她。”
“若是她的仇家找到了他们,一定会殃及池鱼,书生不想早死。”
“可少女告诉书生,追杀她的仇家已在那日,和她同归于尽。”
“从那以后,每逢雪夜,少女就守在窗前,为书生点亮烛灯,燃烧炭火,雕刻冰花。”
“每逢春季,就招来满天蝴蝶,与他共赏花海,哄书生开心。”
“好景不长,一日,村里来了个捉妖师。”
桑鸢和乔乔紧张地长大了嘴,深吸一口气。
“放心,这捉妖师是个好人。”
乔乔和桑鸢同时问:“那这少女是妖吗?”
“她是蝶妖,在人间掌管春日百花。”
“蝶妖虽动人,却很柔弱。刚开始,她只能勉强化为人形,翅膀也总泛着病态的苍白。”
“然后,这捉妖师虽看出了少女的身份,却知晓她并无害人之心,于是放过了她。”
“可就是这番善念,最后给这可怜的捉妖师带来了杀身之祸。”
“渐渐的,蝶妖爱上了书生,她总是忘不掉那日,他救下她时温暖的怀抱,和喂给她的咸香的蒸饼,以及替她驱散讨厌的山间蚊虫。”
“可蝶妖却不愿叫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是她仅仅是只普通的小妖,也就罢了。”
“可她偏偏犯了业障,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邪念与杀气。”
“在妖族的时候,这少女的长姐为抢夺她的宗长之位,陷害了她。”
“她被最亲近的长姐背叛,很是痛苦,之后,她清算了害她的长姐,登上了宗主之位。”
“听说,从陷害这件事之后,少女也变得暴躁易怒,生人勿近。”
“每当妖气释放,她就克制不住地想要杀人。”
“有一日,当着捉妖师的面,她又一次走火入魔了。”
“捉妖师法力高强,将黄符贴在了她背后,很快,她的妖气散尽,便清醒了过来。”
“可她实在太害怕这件事被书生知道,于是,为了保险,她偷偷杀了捉妖师,并谎称,捉妖师家中有急事,不会再回来。”
乔乔和桑鸢瞪大了眼睛:可怜的捉妖师!
“她本以为,这件事可以一直瞒下去。”
“直到一天,捉妖世家登门拜访,并号称,有人见过,家中长子拜访了书生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事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很快露馅了。”
“而这书生,虽然十分懦弱,可爱蝶妖的心,却是一片赤忱。”
“哪怕是知道蝶妖做的事,他依旧舍不得伤害她。”
“书生给他们磕头,请求捉妖世家无论如何都放过蝶妖一命,他愿意以命抵命。”
“蝶妖很感动,可看见捉妖世家来势汹汹,心中害怕他们迁怒于书生,于是拔剑自刎了。”
“捉妖世家是明事理的,家风清正,虽心中极度悲痛,也只当书生是无辜的,也没有把他怎么样。”
“可书生呢?虽没有死,却和死了无异。”
“在蝶妖死去之后,他日复一日地为她祈祷,请求上天饶恕她的罪过,好让他们来世相见,最后他明明可以飞升,却甘愿守在桃木镇,当一个普通人。”
“没想到,蝶妖是天上女仙在人间历劫的身份,当她恢复了天上的记忆,看到他如此凄苦,心中不忍,含泪抹去了他的记忆。”
“她宁愿他做一个普通人,也别再爱上她。”
“她只盼他早日飞升,这样,他们便可再次相聚。”
“忘却前尘后,书生又重新开始修炼,他不知为何,每当看见蝴蝶,心中便一阵疼痛,疼得他直不起腰来。”
“他想,曾经一定有一个这样的人,他爱她。”
“于是,他日日夜夜地守在花丛中,盼着蝴蝶飞回来,更盼着有一日,他能等到那个被忘记的人。”
……
“在蝶妖死去的第8年,他刚满26岁。”
“他遇见了一名采花女,很像他心中那一抹身影,他们便成了婚。”
这次,不只是桑鸢和乔乔,众人都惊呆了。
洛予想:怎么和她前世见到的套路一样?
桑鸢无语地吐槽:“爷爷,你确定这是真人真事吗?”
“这难道不是你在话本里看的狗血替身梗吗?”
老爷子举起手发誓:千真万确,这可是我的老祖宗亲眼见到的!
“若是他一心飞升,便可再次见到心中挚爱,可他坚信,他所爱之人,在凡间。”
“于是,他和采花女以锄头为犁,劈一方桃源,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着。”
“天上70天,人间70年。”
“他在采花女去世以后,也追随她而去。”
众人听完这个故事,都唏嘘不已。
老爷子继续说:“故事还没有完。”
“蝶妖后来为了救他,又害了无数的人。”
“她不相信他就这样老死了,她想,他那么爱她,怎么会爱上别的人。”
“她甚至产生了执念,拿着初遇他的那盏灯,融化了数不尽年轻男子的魂魄,只为了给书生续命。”
“这苍梧村略有姿色的男子,都被她放入了琉璃灯。”
“苍梧村内,很快陷入一片死寂。”
“这蝶妖最后选中了一个根骨清奇、资质超群的少年。”
“这少年的剑骨,如同淬着月光的冰棱,不含一丝杂质,他出鞘时,万籁俱寂,唯余至纯剑意。”
“他的相貌,更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世无其二,比起书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霜雪不敢沾身,星辰自觉暗淡,可他过于低调。”
“才叫蝶妖没有发现他。”
“蝶妖的目的,是将去冥界收集来的书生的残魂,融进这个少年的体内。”
“等到少年满18岁,她就动手。”
“蝶妖想,她的书生,应该配全天下最好的皮囊。”
“而这少年,彼时是高门大户的公子,后来家道垂落,无依无靠。”
“少年唯一的哥哥,为了保护他,被蝶妖弄伤了腿,再也站不起来了。”
洛予不知为何,心忽然抽痛了一下。
“故事的结局是,这少年将蝶妖一族上下,灭得寸草不生;书生的残魂,被他当着蝶妖的面,扔进了炼丹炉。”
当蝶妖质问他的时候,他冷血地回她:“你们的爱情,凭什么让我来铺路。”
“这蝶妖的尸骨,也被他扔进了槐树苗里,当成养料。”
“等到槐树长大以后,村民认为,它既是痴情人的坟墓,也是以亲情为刃、守护一方的灵祇。”
村民们都在心中想,轰轰烈烈的爱情虽美,可比起这个,他们更希望身边的亲人平安健康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