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王府内残雪消融,风也不再刺骨,仅管天气依旧寒冷,但已经过了最冷的时候。
元承夕醒来后又休养了两天才又有了些精神。
盛泓仪在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见到了元承夕,他坐在轮椅上,屋子里碳火正旺,他仍披着一件绒里的披风,膝头搭着一条薄毯,一身清淡的烟兰色,衬得人也恍若云烟。
他看到盛泓仪,露出一道浅淡温和的笑:“你来了。”
盛泓仪向他行了个礼,并非兄妹之间的见礼而是臣子下属之间用的拱手礼,接着从怀中拿出一块玄鸟纹的玉佩,呈给元承夕。
这玉佩,盛家直系子女都有一块,元承夕的母后也有。看到这块玉佩,元承夕心中的猜想又确定了几分。
“这是二小姐的玉佩。”元承夕说道,用的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盛泓仪”颔首道:“是。”
“她……现在人在何处?”
“盛泓仪”对元承夕知道自己并非本尊完全不感到意外,就算这俩人几年没有见过面,自己与真正的盛泓仪又有几分相似,但毕竟两人也是亲人,不至于被轻易蒙混过去。她回道:“盛二小姐安然无恙,数月前已抵达西关的外祖家,卑职奉命保护二小姐,是以顶替二小姐的身份,留在盛府。”
元承夕眯了眯眼:“奉谁的命?”
“盛泓仪”气息微滞,轻声道:“凌王,元觐阳。”
听到这个名字,元承夕恍惚了一下,他压下心中的闷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万云朝。”
那日元宵宴席上一片混乱,元承夕也是直到今日才得以看清眼前人的样貌,也难怪会让她来代替盛泓仪,两人都是女子中难得高挑的身形,盛泓仪的母亲是关外人,她与母亲一样眉眼都处都比寻常人深邃,万云朝也是,只是她五官整体都更立体点,不太熟的人乍一看确实会觉得有些像,加上她特地打扮过,蒙几面之缘的元修泽确实足够了。如今细看之下两人并不像,比起从小受贵族礼仪教导的盛泓仪,万云朝虽然也进退得宜,看得出受过良好的教导,但举手投足间还有一种舒朗洒脱之感,那双淡色的眼眸中有清澈温和的坚定,即使如今朝中多方势力暗潮汹涌,元承夕却仍能相信她是友非敌。
他看着她道:“凌王命你代替二小姐入盛府,你知道皇帝会如何对待盛家吗?”
万云朝答:“凌王殿下只命我保护二小姐,顶替二小姐留在盛府是卑职个人的决定,与凌王殿下无关。”
“你不是死士。”
万云朝默认。
“皇帝屠了盛家满门却留你一条命,想必还有后招。我可以和他说,你思念家人悲痛难耐自缢身亡,之后偷偷将你送出京城,你为盛家赌过一次性命,这份恩情,我替凌王与盛家收下了,此后的灾祸都不该再涉及你。”元承夕说道。
万云朝却拒绝了,说:“殿下久居王府,怕是不知道,年前关外羌人作乱,邵家镇守西关,皇帝留下盛二小姐,也有威胁邵家之意,卑职只有活在皇帝眼皮底下,才能让他放松警惕。”她顿了顿又道,“且卑职幼年家中遭祸,是盛大人救下了我,这一条命是我还给盛大人的,后来又有幸跟随凌王殿下,承蒙凌王殿下多年照拂,您是他们的至亲之人,卑职留在您身边,作用更大。”
元承夕入冬后病痛缠绵,确实许久没有心力探听外界之事,万云朝如此一说,他也明白过来,难怪元修泽这次如此反常,到底还是心有顾忌。
他放缓了神色,道:“既如此,我也会尽力护你周全的。”
其实他如今空有爵位,无权无势,自身都难保,这话说出来并不那么让人信服,但万云朝同样愿意相信他。
元承夕的身体还没大好,两人交谈时时不时会咳嗽几声,他又问了万云朝一些朝中时局,直到实在坐不住才让万云朝离开。
福成进来扶他上床,为他揉按腰背。
“二小姐近日在府中可还好?”元承夕问,保险起见,万云朝的真实身份他们两人知道就行了,人前她还是“盛二小姐”。
福成自然是把“二小姐”好生夸了一番,元承夕倒是不意外,他虽只是短暂地接触了一下,却能看得出来她是很好相处的人。
宫中的皇帝大概是一得知元承夕病愈的消息就拟了谕旨送到安王府,说要为元承夕办一场婚宴。
只是纳妾罢了,家中有正妻的向主母敬个茶,没有主母的直接抬进府里也就是了,元修泽这么做,是想一下子恶心两个人。
福成为元承夕发愁,皇帝的谕旨里说赐安王府一场大婚,甚至安排宫中的礼仪女官来操办,婚宴当日皇帝也要御驾亲临,这样一番流程下来,好人都得累趴了,更何况他家王爷。
元承夕知道大概会有此一遭,至多也就是在人前丢点脸或是再病上几天罢了,他这几天更多的是在担心万云朝,虽然万云朝向他表明过自己留在安王府的缘由,但说到底万云朝还是被牵连进来的,他心里很过意不去。如果有一天元修泽决定下死手,元承夕希望自己至少有保全王府其他人的能力。
婚期定在了二月初一,初一十五向来不是适合嫁娶的日子,元修泽显然也不会那么贴心地为他们选择一个良辰吉日。
万云朝被提前一天接到了盛府,仅管如今盛府门庭凋敝,但她仍从盛府出嫁。
这一日恰逢雨水,整座皇都浸在阴冷的雨水之中,自从元修泽登基,朝中党派更迭,已发生了无数杀戮,再大的雨也荡涤不掉城中的血腥气。
送亲的队伍规模不小,要是不说,任谁也想不到这是纳妾的队伍。人马从盛府出发,经过菜市口,那里高悬着一排头颅,被近日雨水冲刷后已没有血痕,但更显苍白吓人。
盛泓仪已没有娘家人,送亲的是一个原先盛兰钦教导过的学生,名叫周知信,为人刻薄寡恩尖酸刁滑,因犯错被盛兰钦责罚后一直怀恨在心,早就归顺元修泽,替元修泽办事儿。
万云朝坐在喜轿里,因为是侍妾的名分,所以打扮得比寻常新娘都要朴素,盖着一方素净的水红色盖头。
周知信喊停了队伍,对喜轿里的万云朝说:“成亲这样的大喜之事,盛小姐也得告知父母才是,陛下开恩,特许你来此向父母行礼,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万云朝被强行扶下喜轿,半撩起盖头,在濛濛雨水中向那排人头跪下,那上面除了盛泓仪的父母兄弟,还有一些别的盛家族亲和被洗牌的朝臣。
早春的寒雨阴冷入骨,让人遍体生凉,万云朝身体微颤,向下叩首,再仰起头,雨水从脸颊滚落,倒真像是触景生情伤心落泪的样子。
周知信得意洋洋,因为盛兰钦对他的态度,他的仇恨蔓延到盛家所有人,只要看到盛家人不好过,他就无比开心。
盖头再次盖下,万云朝听到周知信挑衅地嘲讽,心中轻叹,幸好此刻在这里的是自己,若是真正的盛泓仪,现在该多么痛苦煎熬。
嘲哳的锣鼓声送万云朝进了安王府,没一会儿,皇帝的御驾亲临,坐在高堂之上,让新人行跪拜之礼。
今日元承夕穿着大红的婚服,用玄玉冠将长发束起,连轮椅上都用红绸系了两朵大花,看着喜庆又滑稽。
王府正厅内具是元修泽请来的“客人”,请这么多人来围观,其实无非也就是元宵宴上的事再重复一遍,大概只有元修泽会乐此不疲。
屋外阴云密布,风雨交加,屋内满堂鲜红,主持婚礼的礼生高声诵唱:“一拜天地——”
这天地高堂自然都是元修泽充当了,元承夕早知会有这一出,提前在腰上腿上捆了木条以做支撑,虽然作用不大,但至少姿势上看着不会再那样怪异。
等到夫妻对拜的时候,元承夕感觉已经喘不上气来了,冷汗沿着下颌滴落,无论他怎么用力,手臂都撑不起身体。
这时,一双手伸来,从他腋下穿过,将他整个人扶起,透过一片朦胧的水红,他看到盖头下万云朝的双眼。
没有皇帝的示意,旁人也不敢上前帮元承夕,福成狠狠捏了一把汗,直到看到万云朝稳稳地把元承夕扶进轮椅才松了口气,心说不愧是可以抡斧子劈柴的人,力气完全不比他们小。
元修泽一脸欣慰地笑道:“三弟你看,我就说你该找个人照顾你,如今可算是有了贴心人了。”
让人意外的是,除此之外,元修泽没有再做任何刁难之事,元承夕此前还担心元修泽要安排人干出闹洞房这种事,他丝毫不怀疑元修泽会这样做,元修泽在婚礼上的表现太过正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迫使他手下留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