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倾意坐着轿子赶回苏府时,雨势还是很大。
苏府门前早就有提前预备好的小厮们等着,在雨中翘首以盼,及至看到轿子,才放下心来,叫人回去通报苏母。
下轿处的木梁上沾湿了,朗倾意下轿时打滑了,正巧此时赵妈妈和书青忙着撑伞,竟无一人瞧见。
眼看着即将从轿子上摔下来,斜刺里一只手来,在她臂弯处扶了一下,这才叫她稳稳落地。
朗倾意抬眼看去,是个面熟的小厮,原本是前排抬轿的,应当是情急之下忘了礼数,便扶了一把。
他只是扶了一把,便默默低下头去,仿佛生怕被她看到一样,带了些许心虚。
书青忙赶上来,又是自责又是担心,连声问朗倾意伤到哪里没有。
朗倾意摇了摇头,也不便在门前多说,只看了那小厮一眼,暗中记下了,这才迈步向苏府内走去。
回来便先去拜见了苏母,她今日拄着拐,倒是精神头很足。
“晨起宫里传来消息。”她眯着眼笑道:“眼见着皇帝万寿节要到了,邀请达官贵人们一同到皇宫一聚。”
“本来呢,因着佩儿出公差,并没有苏府什么事,可是今日晨起,贵妃娘娘派人传了话儿来,说是久未见你了,便特邀你去参加。”苏母最是要面子,每每听到府中人与达官贵人交好,都很开心。
“时间是后天。”她拄着拐杖的手似乎有些撑不住,朗倾意忙赶上去扶,却被她拒绝了。
“有丫头们照顾我就行了。”她摆摆手,示意朗倾意抓紧时间去准备。
“贵妃娘娘说了,通知时间晚了些,准备时间约莫只有一日。”她转而扶了丫鬟小燕的手,仔细叮嘱道:“衣着打扮切记规矩得体,不要叫旁人捏了把柄。”
“说是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也会去。”苏母步履蹒跚地走上台阶,有些担忧地回头望了一眼:“新官上任,不晓得还有什么花头儿。”
朗倾意连连答应着,因即将见到霍怜香而产生的喜悦,在听到“锦衣卫”三个字后,被席卷而来的担忧冲淡了。
前一世,苏家获罪抄家时,便是锦衣卫亲自操办的,那一日全府上下人心惶惶,苏佩先被拿了去,随即便是抄家,府中所有女眷被集中关在内院,哭叫吵嚷了一日,苏母受不住,当场就殒命归天了。
而朗倾意作为苏家夫人,本来也是要直接压入大牢的,怎奈父亲一力相保,求得皇上开恩,变成了贬为奴籍发卖。
若当时她走了这条路,想来她父亲自然有法子救她。
可她当日一心被浓情蜜意冲昏头脑,竟然不顾一切地要去追随苏佩,因此才在锦衣卫的囚牢里待了两个多月。
阴暗潮湿、恶臭扑鼻、饭菜酸腐、蚊蝇满地……那段时日是除了被关在方府之外,最难熬的一段。
后面的事,她不远再去回想了,她强迫自己从痛苦的记忆中脱身,转身到内院去,电光火石间,忽然抓住了一个细小的念头。
当日锦衣卫上门来,手段粗野,她被人抓着头发拖出去时,有位小厮奋不顾身,将那锦衣卫推了一把,因此而丢了姓命,被恼怒的锦衣卫当场杀死。
她当时吓得浑身瘫软,只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厮的尸身。
如今想起来,他的长相倒与方才下轿时扶她一把的小厮有些相似。
心中被各种念头填满,她恍惚回到内室,见书青等人已经在准备后天要用的各色东西了。
皇帝寿宴,每个品阶的官员及家眷都有不同的服制及规矩要守,这一点她得心应手,书青跟她久了,自然也知道细节,她倒也不用特意去操心。
因此,只在一旁看了两眼,她便退到一边去,同时招手叫了书青上前来,悄声问道:“方才抬轿的小厮,你可晓得叫什么名字?”
书青冷不丁听见这个问题,倒愣了一瞬:“夫人问这个作什么?他好像姓柳,叫什么柳延青的。”
朗倾意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料到书青记得这般清楚,便打趣道:“你如何记得这样清楚了?”
书青只是撇了撇嘴:“奴婢只是觉得他名字好听罢了,况且他名字里也有一个‘青’字。”
朗倾意见她这样说,也就不再多问什么,只是悄声吩咐书青,从自己私房银钱里拿出十两来,悄悄赏给柳延青。
“夫人这是做什么?”书青睁大双眼,难以置信。
“别问那么多,只管去就是了。”朗倾意对书青放心,她不是多嘴的人,做事也不会有什么纰漏。
这点子银子,就当报答他前一世的拳拳之心。
时间飞快,眨眼便到了入宫这一日,因着三品官员家眷只允许带一个贴身的丫鬟去,且今日宴席人数众多,赴宴时不得入内,朗倾意便只带了书青去。
朗倾意身着红色绸缎裙,外头罩着浅红色霞帔,胸前的金玉坠子是金绣云霞孔雀纹,头发高束于顶,端正戴了凤冠,耳边戴了白玉镶金坠子,恭恭敬敬,打扮得毫无错处。
苏母一径送得她出门去,她才坐上轿子,便觉得周身有些酸软,怕是许久未佩戴这样沉重的首饰,有些适应不了。
书青将身边的包裹打开,小心将一包细纸包裹的梅子糖拿出来,捻了一颗,往朗倾意口中一送。
朗倾意并未说话,只是开口将糖含在口中,半晌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不禁开口说道:“还是书青懂我。”
皇宫宴席规矩众多,朗倾意虽不得近身御前,但好歹周围也有数十双眼睛盯着,命妇到了这个时候越发不能出错,就连出恭的时辰都拿掐好了,轻易去不得茅房,万一御前的人问起来不在座上,恐生事端。
因此,朗倾意晨起连茶都没敢多饮,这才会觉得头晕眼花,还好书青准备齐全。
马车滚滚行了半个时辰,便到了皇宫外头,下了轿,由着宫里的嬷嬷粗略搜过身上,这才又乘上宫里的车轿,一径到明乐宫来。
到了明乐宫外,这里是品级不高的命妇们赴宴之地,朗倾意只当到了地方,谁知马车晃晃悠悠从明乐宫外经过,继续向皇宫深处走去。
随行的小太监笑道:“贵妃娘娘禀了皇上,皇上开恩,准允夫人一同到福清宫大殿用膳。”
朗倾意没料到霍怜香这般上心,一时间也不好推脱,眨眼便到了福清宫外,近身的丫鬟侍女都被安排到偏院等候,书青将她贴身之物都安排妥帖了,这才离去。
低着头进得殿中,跟随着小太监指引,朗倾意在离主台不远的角落里坐了,悄悄抬眼看了,这才知道霍怜香的主意多好。
角落里不仅无人注视,且离主台近,能一眼就看到霍怜香的贵妃尊位。
因苏佩不在,朗倾意一人就能独占整个席位,她先同左右前后的夫人们致意,随即殿内又安静下来。
朗倾意随着众人一同起身迎接皇帝和皇后,余光撇到霍怜香也跟在皇后身后,身着宫规典仪专用的礼服,佩戴的首饰也都是红色,整个人都喜庆了些。
朗倾意忍不住嘴角上浮,她低头跪拜,直至皇帝坐定,开口叫众人平身,她才起身,第一时间便悄悄向霍怜香的位置看了一眼。
这一瞧,正好与霍怜香的眼神碰撞,她含笑低了头。
霍怜香是当朝工部尚书霍崎遇的长女,家中还有一弟,因霍崎遇与朗倾意之父朗园有交情,因此霍怜香少年时便与朗倾意便多有往来。
霍怜香十七岁便入了宫,听说颇得圣眷,如今在宫里已经是霍贵妃了。
比起颜若月,与霍怜香相遇的机会更为不易,朗倾意虽不敢直直盯着她看,可到底过一会子便找机会看上几眼,就当是全了自己的一片思念之心。
皇帝刘隆旺,登基两年有余,倒是个少年帝王,平日里并无太多威严,礼貌和煦,以宽待下,在群臣中颇得美名。
可是正因如此,也颇有一些群臣不甚畏惧他,甚至悄悄拜在当今摄政王门下。
摄政王刘瑜韫是先皇的兄长,如今虽已到不惑之年,可朝中势力稳固,且军中尚存力量,轻易小觑不得。
先皇在时,曾试图将摄政王的势力逐渐拔除,最后一举将其拿下,可惜天不遂人愿,因着一场疟疾,先皇一夜间便驾崩,留下当今皇帝刘隆旺独自一人面对摄政王。
好在先皇生前准备颇多,当今皇帝还是顶着艰难即位,可直到两年后的今日,仍未将摄政王势力拔除。
全国上下都知皇帝与摄政王明争暗斗,可无一人敢当面挑明,群臣生存于夹缝中,谨小慎微。
今日皇帝寿辰,却并未依照典制邀请摄政王,明面上是说体恤摄政王不在皇城,恐来回奔波劳动筋骨,故特意恩准他不必过来,但暗地里的意图,大家都清楚明白。
宴席开始前,先是恭贺皇帝诞辰,众人齐齐跪在地上,将提前预备好的说辞念出来,待皇帝发了话,这才又重新落座。
随后,宫女呈上菜品来,朗倾意先随意用了些,及至填饱了肚子,便悄悄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来,看了一眼霍怜香。
霍怜香恰巧看向她的位置,两人会意,同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