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街上二更的梆子声断断续续地从远处传来。夜已深,知州府上却依旧灯火通明,下人们往来匆匆,忙着预备着什么。
连廊下,红色的灯笼映着院里结着冰晶的红梅,有管事模样的人自角门而入,身后跟着个身着下人衣裳的姑娘。
那姑娘穿的单薄,微微低着头,背却笔直,一眼瞧过去颇为怪异。
走至灯下,才瞧见她生了一张芙蓉面,柔情绰态,身段更是窈窕纤细,若是笑起来,定能叫人见之难忘。
只是此刻垂着眸,掩住了神色。
两人一前一后步履不停,管事边走边道:“既跟了咱们老爷,就乖顺些,好日子在后头呢,否则......”
他不客气地冷哼一声,推开另一扇院门,趁这功夫打量了一番纪云婵——
只见她雪肤水眸,细眉长睫。
饶是替知州物色美人无数,刘管事还是暗暗心惊,难怪老爷一见便拍板,定要收为己用。
就是这美人骨头硬得很,软硬不吃,如今冻得发颤,这背还不知道弯下去。
转而又想,这样的硬骨头才有滋味,老爷自有法子叫她一丝一丝地软下。
若是自己吃饱全家不饿倒难,可她那胆小的妹妹、年幼的弟弟、病弱的老娘......拿捏起来就容易多了。
就像这回。
察觉到身上的视线太肆无忌惮,纪云婵略别开头,“我既来了,我妹妹现下可归家去了?”
“纪姑娘放心,咱们老爷一言九鼎。”
“半刻钟前就叫她回去了,只是这小丫头做事毛毛躁躁的,纪姑娘身为长姐,得多教训些。”
刘管家替纪云婵撑着门扉,姿态谦卑,话里却是明晃晃的敲打。
“免得后头再闯了什么担待不起的祸事来。”
攥在袖子里的指头收紧,穿堂风夹着雪粒钻进她单薄的袖管里,纪云婵没有应声,回想起傍晚时分骤闻妹妹被扣下时的如坠冰窟,感受过极致的彻骨,于是今晚的这场雪体感只剩麻木。
纪云婵闭了闭眼,觉得仍能闻见冷彻的空气里,母亲呕出血时那股腥甜的气息。
她轻“嗯”了一声,踏过了落着雪粒的门槛。
许是到了正厅前,眼前的院子比方才的大了几倍不止,有身着白衣头戴红梅的舞女三三两两地起舞,衣裙摆动如水,叫纪云婵恍惚了下。
眼神第一次有了点除了麻木之外的东西,她下意识地望向墙头,又在半道生生顿住——竟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纪云婵在心底嘲了一下。
她收回视线,不再看,也不去想。
目不斜视地盯着方寸间的路,跟在知州府的管事身后加快了脚步。
只是身后的角门再次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追上来,朝纪云婵前头的管事哈着腰:“刘管事,人已经到了城外,老爷在府门外,这会儿找您呢。”
“这么快?”
刘管事闻声抬起神,转身欲走。
见纪云婵还站着,他略一顿,敷衍道:“纪姑娘便在此稍后,老爷现下不得空。”
说完抛下她,匆匆出门去了。
纪云婵怔在原地,无知觉地眨了下眼。
耳边传来舞女们小声讨论这位叫老爷亲迎的“大人物”的声音,纪云婵不可避免地想起那近在眼前的,她自欺欺人不愿去看到的红梅花枝。
她也曾戴过红梅,为一个人在雪中起舞。
“是近来连破敌军十二城的将军,听说还不及而立之年。”一个舞女跟同伴分享着自己听来的消息。
另一个也忍不住说:“哎哎,我还听说,这将军不仅年轻,而且很是英俊。”
......
年轻、英俊的,将军。
几乎是下一瞬,脑中就浮现出一个眉眼俊朗的少年模样,意气风发地对她说:“纪云婵,我日后从军,定要踏平蛮夷,封侯拜相。”
仿佛是破了一个口子,纪云婵凝神瞧着地上的交错影子,止不住地,去想念那个志向高远、却会给她戴红梅的少年。
他正经时叫她纪云婵,平日唤她的小字圆圆。
——圆圆,我把彩头给你带回来了。
少年眉眼俊朗,状似随意地蹲在墙头上,手中稳稳地攥着一小枝红梅。
那是除夕夜,宫中百官宴的彩头。
彼时还是礼部尚书之女的纪云婵因风寒缺席,向来拔尖的人怏怏地在家中养病,披着厚厚的斗篷去后院赏月,正撞见了怕她寂寞的人。
宫中初绽的第一枝红梅就这么戴在了她的鬓边。
那是她的竹马,纪云婵同他一同长大,见惯了他聪明锐利,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却不曾见过他给她戴花时,那近乎粗笨的手足无措。
——雁衡,我给你跳一支舞吧。
......
“不知道等会儿跳舞时,那位将军会不会注意到我。”
舞女不知羞的话将纪云婵从回忆中唤醒。
此言一出,引得众舞女嬉闹成一团。
“想得美!”
“谁说不是呢?”
“我看也未可知......”
众人似是忽视掉了安静站在角落的纪云婵。
她抬起头,看向那一朵朵的红梅,又似是被灼到了一般低下头。
若是一切一帆风顺......
可她在他最需要拉一把的时候,毫不留情地下了死手。
‘别假惺惺了纪云婵。’
‘你是最没有资格去想念他的人。’
纪云婵短促地想,她深吸一口气,止住了回忆。
喧闹被从正门去而复返的刘管事打断。
只见他在门前站定,面对着一众舞女拍了三下手,一众戴红梅的舞女自发地散开,间隔错落,匍匐地跪倒在雪地上,像一幅活色生香的晚雪美人图。
于是独自站在那里的纪云婵显得伶仃又突兀。
刘管事这才记起将纪云婵留在了这里。
只是那位已经到了门口,现下来做其他打算已经来不及,他朝纪云婵打手势,示意她跪下。
纪云婵别无他想,垂眸照做。
在跪下的那一刻,知州府的正门被人从两侧打开,寒风挂起尘雪,门内门外的光影交错间,有人踏着冷硬的玄色马靴而入。
那人身量极高,大氅被他穿的气势凌人,知州和同知簇拥在其身侧作陪,而他本人似乎极其适应这种站在众人中间,作为焦点出现的场合。
雁回在刘管事的引路下往前走了两步,看清院里的场面时,脚步微顿,语气叫人捉摸不透:“王大人,这是何意?”
声音是偏冷的低沉,带着几分磁性。
只一句,就叫角落里的纪云婵即便低头、下跪也从来直立的背猛地折下去。
雁衡略抬了下眼。
不会......不会是他。
纪云婵心如擂鼓,却连偷窥一眼确认的勇气都没有。
知州上前两步,满脸的肥肉都因为笑挤在一起:“雁将军。”
雁衡转向知州。
心中的那点疑奇被打断,他收回视线,不再留意。
知州谄媚道:“雁将军全胜归来,一路风尘仆仆,下官自是要好好替您接风洗尘。”
……雁将军。
纪云婵听知州这么叫他。
雁衡。
纪云婵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逆流的声音。
自欺欺人的那点可笑自尊反噬上来,纪云婵攥紧衣角,只剩下一个念头:
不要发现我。
偏偏庭院中亮如白昼,将每个角落都照的清清楚楚。
不要发现我。
纪云婵头埋地更深。
“哦?是么。”
雁衡聊胜于无地应了一句,也没说允不允。
如有威压的目光扫视过在场的舞女,终是,落在角落的那个单薄身影上。
那极力克制,却仍漏了马脚的动作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雁衡一时间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圆......纪云婵?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时候,她该在京中燃着地龙的闺房。
而不是在这苦寒的边关,跪在湿凉的雪地里。
雁衡定定地看了片刻,蓦地,突然笑了。
他重新抬起步子,不急不缓,一寸一寸地向她逼近。
不要......发现我。
时间被无限抻长,那鞋履踏过青石的碎雪声,宛如凌迟般的落在纪云婵身上。
她不敢抬头,掩耳盗铃地将视线拘在着方寸间。
良久,脚步声停了。
一双冷硬的马靴出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