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婵不是没想过跟雁衡的重逢。
想过他东山再起,字字质问她为何狠心如斯。
想过她也落魄,两人街头相遇,她以身偿之。
唯独不该是当下的场面。
在她最落魄、最失意的时候,他自上而下地睥着她,像瞧一块砖缝间的青苔。
一句话都不说。
纪云婵苍白着一张脸,逐渐绝望。
这几乎是一场可笑地较量。
而雁衡深知地下跪着的这人最为擅长,而自己恰好没有这个耐心。
他握了握手中的马鞭,抵着纪云婵的下巴往上一挑。
猝不及防间,纪云婵对上了雁衡冷漠的双眼。
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玄色的大氅,一如当日替她戴梅时的那个模样,只是比当年更危险,更凌厉。
那双熟悉的,俊朗的眼睛里当年的柔情荡然无存,只剩肆无忌惮的打量。
是报应么。
纪云婵止不住地轻颤。
似是感受到这份的颤抖,雁衡终于屈尊松了手。
他语气冷漠又带着点嘲弄,同她说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纪云婵,别来无恙。”
纪云婵乌黑的瞳仁骤然放大了一瞬。
纤长的眼睫上落了雪,不由得颤了颤,很快又被体温融化成水,染的眼眸湿漉漉。
她张了张嘴,却只觉得喉间干涩,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时天地间,只剩下簌簌的落雪声。
知州王远在一旁将这场对峙尽收眼底。
只见平日做什么都漫不经心的爷咄咄逼人,而自己刚降伏、尚未品尝的硬骨头美人这会儿却腰都弯下去了,一幅躲闪不及的模样——
两人一看就是旧相识。
还是那种要么血海深仇,要么浓情蜜意的旧相识。
可到底是死对头还是旧情人,王远一时有些拿不准。
但无论是哪种,这小美人自己是无福享用了。
想到这里,王知州可惜地牙疼,悄无声息阴戾地刀了一眼刘管事。
刘管家头低着,大冷天的冷汗兀地冒出来。
梅枝不堪重负,垂头摇晃了几下。
落下的雪被风卷着,洋洋洒洒地散在四周,落了纪云婵满头。
雁衡视线仍停在她身上,寸寸地打量她,“一别经年,纪大小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冷淡的声线比之今夜的寒风更甚,平铺直述一般,听不出语气中的讥讽。
说完这一句,像是失去了兴趣,重新抬眼,对着身侧知州王远:
“王大人,走吧。”
漠不关心地像对待一个无意打过照面的人,对待一片飘零的枯叶。
不在乎,自然没有爱恨。
雁衡甚至不是那种会特意去踩一脚枯叶的人。
纪云婵几乎遭不住这种淡漠。
她仓皇地低下头,声音发涩,叫他的名字:“雁衡......”
微不足道的一声平添在这风里,无声无息就散了。
马靴早就转了向,玄色的衣角被风鼓着朝这边扬了扬,扫过纪云婵的眼前。
——圆圆,你牵一下我的衣角。
结着晶莹雾凇的垂柳,璀璨的夜空,烟火震天的响声......噙着笑的眸子映地明亮,低沉又有磁性,音调却是上扬着的,带着点无可奈何:
——算我求你还不行?
——等我生你气了,你定要来牵一下。
纪云婵心里发涩发涨。
可......可如今他已经不会因为她生气了。
就算死死地攥住这片衣角,也只会像一颗绊脚石,引来他带着点厌恶的皱眉。
纪云婵不觉得自己有余力受住雁衡如此神情。
于是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抑制住自己去抓那片衣角的冲动。
原以为两人关系匪浅的王远踌躇了一下,不想雁衡这么快就失了兴致,他还想再试探:“这满园的春色......”
被雁衡打断:“不必了,开席吧。”
王远只好作罢。
“请。”
他做了个相邀的手势,引着雁衡往正厅走。
纪云婵保持着那个跪姿,定定地望着雁衡走远的身影。
他依旧身姿挺拔,即便丢在人群中,也是最扎眼的那个,边关风沙的磋磨没叫他沉沦,反而成全了他,叫他更出挑,凭添了杀伐果断的将领之气。
她早就知道的,纪云婵难过地想,从来她拼尽全力才能做成的事,雁衡总能轻而易举地做到。
相比她的从前,雁衡才该是美名在外的那个。
连破十二城,一战封神,如此这般,确是他该有的模样。
而负心薄情、落井下石的自己,几乎是他唯一的污点。
-
主厅宴上,言笑不绝。
厅中燃着地龙,暖意融融,一尽山珍海味流水般地由侍女奉上,轻歌曼舞,美酒佳肴好不舒心。
雁衡坐在最上,受着一州官员的祝贺,随口应两句,却并未展笑,仍是那副摸不透喜怒的表情。
觥筹交错间,王远坐在次位,私下窥着这位杀神的神情,揣摩地招了招手,叫了心腹人来。
他眼皮压着眼,在灯下凹凸不平,低声吩咐道:
“把院里跪着的那个叫进来,服侍上头。”
下人应着去了,王远抬起厚重的眼皮看了一眼坐在主位的雁衡,这才收回视线,喉中“哼”了一声,颇有些解恨的快意,摇摇头,肥厚的手握着箸去搛面前油亮的烧鹅了。
雁衡有些心不在焉。
合州大小官员都在,这样的场合,说来说去不过是认个人脸,说的好听些叫交朋友,说的不好听些......
雁衡屈起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桌子。
他在人堆里的时候多了,自觉跟清高两字扯不上一点边,更何况眼下的这场合也用不着他曲意逢迎。
至于纪云婵,早就忘了。
若不是今晚这个插曲,他根本......雁衡端起酒,神色跟寂寥搭不上边,他喝了一口。
酒劲头太差,没什么滋味。
北风的呼啸透过厅中的谈笑隐约传来,雁衡握着酒盏的手微不可闻地一顿,抬眼间,桌前青瓷瓶中的红梅就这么扎进眼里。
自欺欺人。
他忍无可忍将手中的酒盏一放,打了个手势。
亲信凑上前来:“将军。”
雁衡顿了一下,视线扫过下首同官员言笑的知州,克制道:“去将纪云婵出现在这里的始末查清楚。”
下属依言退下。
雁衡摩擦了两下空了的酒盏,正欲提起壶倒酒,那酒壶被一双手端起。
那是双女子手,十指纤细,骨肉匀称,只是指节处、手背上生了红肿的冻疮,将原本白皙的美感破坏了两三成。
正是这双手,将他的酒盏注了个满。
雁衡不动,淡漠地盯着那手。
“奴婢替将军斟酒。”
直到纪云婵低声,发着颤地说。
雁衡这才执起酒盏,却不喝,凑在唇边,打量她。
厅中比院子里更亮些,纪云婵着一身丫鬟式样的单薄衣裳跪在他身侧,垂眸低眉,瞧不清神色,身子微微颤抖。
从冰天雪地的外头骤然进来,又穿的这样单薄,寒颤不可避免,只是不知道落在雁衡眼里,又是什么模样。
她用力地掐着手心,却止不住。
雁衡逐渐皱了眉,薄唇微启:“谁叫你来的?”
“奴婢......”
纪云婵浑身都在颤,话磕磕绊绊地说了一半,便被雁衡没什么耐性地打断:
“算了。”
纪云婵不解地抬头,眸中带着点疑惑,先前湿漉漉的眼睫被热气一熏,带上了些水光,颇有些不自知的我见犹怜。
这模样落在雁衡眼里,叫他当即冷笑一声。
“别在我跟前装可怜,纪云婵。”
他说着,只觉得心烦意乱。
索性将大氅一解,随手朝纪云婵抛过去,兜头罩了她一脸。
“你的当,我上够了。”
趁着她整理怀中衣裳的功夫,将酒盏一饮而尽,站起来就往外走。
雁衡这一站,下头作陪的官员也都站了起来,一时都有些面面相觑,不知哪里叫他不愉了。
知州见这架势,忙上前,眼神在后头纪云婵身上转了一圈,话却说的虚与委蛇:
“将军可是觉着这丫鬟伺候的不好?无妨无妨。”
说着,又颇为贴心地示意身后的管事,“你去亲自伺候将军。”
雁衡置若罔闻,目光凝过去,如有威压。
知州一时有些怵,缩了缩脖子,没敢说下去。
雁衡这才收回视线,没事人似的笑了一下,环顾四周,同众人道:“各位尽兴,我还有事,告辞。”
说完,在一众相送的声音中踏出宴厅。
知州心有余悸,缓了一口气。
见纪云婵怀中抱着的那件玄色大氅,一不做二不休,给了她一个眼神,吩咐道:“去送送将军。”
纪云婵心如乱麻,索性什么都不想,认命地小跑着匆匆跟出去。
外头仍是冷得要命,那大氅厚实,即便就这么抱着,也叫纪云婵整个身子暖了许多,渐渐不抖了。
“将军。”
她期期艾艾地叫着,前头的人却半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身量高,步子迈的大,纪云婵几乎跟不上,跟着他穿过几出院子,走到知州府外头,翻身上马。
正在纪云婵以为自己再也追不上时,有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由远及近,匆匆赶到雁衡面前。
纪云婵认得他。
那是从小给雁衡做侍卫的常岁,满身的馊主意,老挨雁老将军的训。
常岁见到纪云婵也有些意外,随即恢复神色,朝着马上的雁衡一礼,凑到他耳边说了什么。
......
“当真?”
雁衡几乎是从牙中挤出这二字的。
“千真万确。”常岁低声,“奴才是问的就近的邻居,纪家流放到此地后,纪夫人身子就每况愈下,今日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那屋子冰窖似的,四处漏风。”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的神色,“纪家小姐或是走投无路,才......”
雁衡默不作声,转头看了一眼安静站在后方不远处的纪云婵。
自己逆着光,她瞧不清他的神色。
他却可以将她的一切尽收眼底。
见她安静地站在那里,落了满身的雪,见他回过头来,这才抬头望过来,嘴唇张了张,像是要说什么——
雁衡没等她开口,绝情地转回身来。
他敛着视线,压低地吩咐了常岁两句。
而后拉起缰绳,立时就要走了。
“雁衡!”
身后,纪云婵脚步急匆匆。
路面湿滑,她一个趔趄,眼见就要摔倒。
雁衡猛地抓着她的手臂,等她站稳,迅速地撤了手。
不等纪云婵说话,他冷淡地、心如铁石般地开口:
“纪云婵,别跟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