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纪云婵大哭一场,哭得肝肠寸断。
而后在第二天醒来之后,绝口不再提,只当是黄粱一梦。
边关的风沙叫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什么都学会了。
她依旧是不让母亲操心的女儿,是弟妹的长姐。
那件大氅却像是从这场梦里带出的明珠,就那么搁在床头的柜子沿,上好的料子在这个家徒四壁的破败房子里格格不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
进出间,纪云婵敛着眸子,不去看。
她垂眸侧身,怀中抱着晾干的几件灰色的旧衣,单薄却干净,式样是知州府下人统一制的。
咫尺间的距离,纪云婵头偏到一边,避开了那件大氅,垂眸往床头的斗柜里去放,问纪夫人:“娘可吃药了?”
动作说不出地欲盖弥彰。
瞧见女儿如此,纪夫人目露心疼,她朝纪云婵招招手:“圆圆,到娘这儿来。”
收手间,无意间触到了大氅密实的皮毛,心却像在沙间滚了一遭,涩人地很。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全部的心思都在逃,转头道:“我先去端来娘晨间该喝的药,若是凉了药效就不好了。”
说着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叫云娥去就是了。”
纪夫人给了纪云娥一个眼神,温温柔柔地发话。
纪云娥不明所以,却也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对,“哎”了一声就去了。
纪云婵在原地顿了一下,这才回神坐到母亲跟前:“娘。”
她垂眸敛眉,瞧不出神色。
纪夫人摸了摸纪云婵的鬓发,轻叹一声,这才开了口:“无论如何,你总归是要还回去,再道一声谢。”
纪云婵今晨都未曾正眼看过那衣裳一眼。
可越是不去看,思绪越是会飘到那上面,以至于她只要闭一闭眼,就能看见雁衡的脸,更遑论再如同昨日一般抱着,再走到他面前?
从前敢于横眉冷斥的人,如今竟怯弱至此,连自己都心惊。
她勉强地笑了一下,心里波诡云涌,面上却一贯的云淡风轻:“男女授受不亲,叫秦年去吧。”
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失控了。
“圆圆。”
纪夫人目光如水,拉过纪云婵的手,“那怎么能一样呢?”
纪云婵连片刻的自怜都没有,倒是觉得自己对着他狼心狗肺也不是第一次了,雁衡总该铭记于心才是,自然是一样的。
可这些话自己想想就得了,说出来徒增母亲的伤心。
于是她缄口不言。
纪夫人等了半晌,见她敛着神色,就是不说话,于是不再强求。
她转身艰难地从床畔摸索出个小瓷盒来。
“也罢,我们不说这个了。”
她按下这话,将那瓷盒打开。
只见里头盛着些莹润的淡黄色膏体,隐有清香夹带着些许药味。
纪夫人挖了一指头,拉过纪云婵的手柔声说:“娘给你涂些冻疮膏。”
她轻轻地抹在女儿有冻疮的指节、手背处,慢慢揉开。
肿胀处抹了发着热的药膏,痒得很,纪云婵微微蹙起来眉,却没有躲。
瞧着那鼓起来的红紫被油亮亮的黄一染,更没法看,她苦笑了一下。
纪夫人仔细地涂完,将盒盖重新扣回去,装似无意:“这也是昨日纪家那孩子着人送来的。”
纪云婵动作顿了一下。
她睫毛颤动,姿势没变,“许是朔州生冻疮是常事,恰请了郎中,索性捎上的。”
“圆圆。”
纪夫人无可奈何地叫了她一声。
怨她软硬不吃。
不是么。
纪云婵在心中苦笑。
雁衡做什么都缜密。
还能为什么?
难不成是因着昨晚瞧见了她手上的冻疮,留了心,特地叫人送来的?
雁衡可从来不是个心软的人。
思绪飘到昨晚替他倒酒——
自己这一双生了冻疮的、不复水葱甚至丑陋的手握着那只酒壶时,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弃。
只恨袖子太短,灯火又太亮。
雁衡又怎么会对这样晦暗的她露出怜悯呢?
只觉得手上的冻疮更痒了,纪云婵不知觉地就要挠。
手指触及油亮的药膏。
纪夫人抓着她的手腕,不由质疑拉开了一点。
思绪就此被打断。
纪云婵蜷缩了下手指,转头看着好端端地搁在衣柜上的大氅。
明明知道收衣裳一定会碰到这氅,为何不叫妹妹去做?或是请母亲代劳?
纪云婵出了一会儿神。
她复又看向母亲,开口时已经垂下了眸子:“我做双护膝,同衣裳一同送去,就算是答谢他的恩情。”
“哎。”
纪夫人见女儿改了口,欣慰地摸了摸她的鬓发,“这才是正理。”
纪云婵顺着母亲的那只手,看向她的脸,想要解释两句。
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自己都理不清楚的事情,解释也是苍白的托词。
仿佛缩头的乌龟,被刺激了一下稍稍探了头,又迅速地缩了回去,纪云婵继续粉饰太平。
可那双护膝,却是实打实地做了下去。
—
阳光明媚,融化的雪顺着屋檐往下淌,滴水成线,敲在青石上,倒有几分像落雨。
纪云婵靠着窗沿,听着麻雀叽叽喳喳的觅食声,一针一线地缝着护膝。
知州忌惮雁衡,到底没再为难她,甚至为着她娘的病,给她放了几天假,即便这里头试探的意味更多。
此非长久之计,纪云婵清楚地知道。
雁衡并未替他赎身,给的钱数量不算少,可若是只出无进,总有花完的那天。
她一家人的生计还是紧紧绑在知州府。
日光透过窗棱落进来,连纪云婵白皙面颊上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
纪云婵却浑然不觉。
昔日名动京城的才女,如今像考量诗里的韵脚一样计较着银钱得失。
落在昔日的拥趸眼中,便是明珠化鱼目。
在满是雪化的污泥中苟活着。
可即便如此——
即便衣摆上沾了泥、脸被摁在雪里,纪云婵仍那个纪云婵,她一如既往地清醒。
就像她不会为拥趸遮眼,她也不会因贫贱折腰。
可法子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想出来的。
纪云婵剪断了收尾的细小线头,想在底下绣一只雁。
描了花样,换了线,落针时却只觉得生涩。
这才想起,自流放之后,她就再也没绣过花。
过去不喜女工,为了一个贤良的名声,逼着自己学,如今不必顾及这么多,倒是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
先前这心甘情愿的对象倒是劝过她,不必这么辛苦,出歪主意叫她偷偷去外头买了来也是一样的,又保证到即便她这么糊弄自己他都是乐意的,总归是她给的。
可如今她给的同外头买的也没什么区别了。
纪云婵微微失神。
这时,外头院子的门“吱呀”一声。
有人推开了一道缝,却没听见其他动静。
纪云婵放下针线笸萝,站起来掀开灰布帘子往外头看,只见弟弟纪秦年站在门口,朝外正跟什么人说话,背上还背着一捆柴。
外头比落雪时还冷,纪云婵被冷得瑟缩了一下,方才的思绪不复,她远远地叫人:“秦年,外头冷,快进来。”
纪秦年站在门口,见长姐掀帘唤他时,不由得心中一紧。
只因他这一趟出门不仅为着砍柴,还打听了雁大哥的事。
威名远扬的将军府在哪并不难打听,日常行踪也有规律,只是要对姐姐说这些。
要叫她再去面对无颜相见的人。
纪秦年回头应了一声,先到角落的棚子里卸下了背上的柴,这慢慢才走了进去。
十三岁的小孩,身量尚且单薄,每日做完了下人的活,就得去砍柴供一家人的用火。
他走进屋里,头上带着湿湿的汗珠,怀中还抱着两件衣裳。
纪云婵握着帕子,替弟弟擦拭头上的汗。
纪秦年乖乖地站着,任由长姐的动作,解释道:“方才是郑家婶婶,问娘的病怎么样了,我同她道了谢。”
那晚兵荒马乱的,纪云娥被扣,母亲吐血,主心骨纪云婵去了知州府,只剩纪秦年形单影只,还是郑秀才挺身而出帮了大忙,就连眼不太好的郑母都留下来陪了半晌,直到纪云娥回来。
“是该好好道谢。”
纪云婵擦的差不多了,收回帕子。
她思忖片刻,余光撇到做针线活的笸萝,顺势想到做护膝剩的皮料还能做条围领,于是说:“只是我们如今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给郑婶婶做条围领罢。”
纪秦年知道长姐向来不爱做针线,又想起不得不由长姐善后的事,不由得心底生出疼惜。
偏偏一时想不到法子,只将手上的两件衣裳递给纪云婵,“郑婶婶托姐姐们替她补一补这衣裳,说是开了线,族里有大事要穿的。”
说完,闷闷不乐地将头扭到一边,自顾自地倒水喝。
纪云婵只当他是为着她不爱针线这一样,瞧着他的脸,觉得好笑。
她坐了回去,重新绣起未完成的大雁,垂眸随口道:“我是不爱做针线,所以叫你二姐做好了,她针线不亚于我,此事就当她将功折罪了。”
纪秦年僵住了一瞬,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是口不应心地点头,木着脸“哦”了一声。
惹得纪云婵又笑起来。
手上的动作都停了,去瞧纪秦年的表情。
纪秦年心里有事,半埋怨半求饶:“长姐!”
也不知道有几分在埋怨她的毫无察觉。
“好了好了,我不笑你了。”
纪云婵止了笑,重新绣起来,没再看他,而是说:“云娥在锅里给你留了饭,砍柴是力气活,快去吃些吧。”
“哎。”
纪秦年嘴上应着,瞧着那只还未成形的大雁,心里五味杂陈地酝酿着开口。
见他迟迟不动,纪云婵疑惑地抬头:“怎么了?”
纪秦年抿着唇与姐姐对视了片刻,拳头攥紧又松开,最终嗫嚅着开了口:“……长姐,我打听清楚雁大哥的事了。”
纪云婵本已经收回视线,落在护膝的里料上。
听到这一句时,正要下针的手一抖,锋利的针尖就那么直直地刺入了指腹,殷红的血珠从白皙的肌肤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