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话太冷太硬,立时三刻就叫纪云婵冻在了原地。
眼瞧着雁衡策马离去,她无知觉地握了握怀中的大氅,呆了一会儿。
她终是忍不住,将头埋进那柔软的,带着恍如隔世般熟悉气味的布料中。
轻轻地、轻轻地呼吸。
唯恐那已经不属于她的气息消散地太快。
再抬头时,眼角都是红的。
眷恋地用脸颊蹭了蹭,而后深吸一口天地间充斥的冷气,压下了心中的酸涩。
她转而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知州府。
那歌舞升平的声音隔着几扇门隐隐传来,纪云婵在内心冷静地判断。
席间知州谄媚,明显忌惮雁衡,且一时不知她与雁衡的关系,还处于试探阶段。
至少一段时间内,知州对她不会轻举妄动。
想到了这点,纪云婵毫不留恋地转身。
漆黑的街道一眼望不到头,残存着身后灯笼的红光影影绰绰的光斑,像朱门酒肉臭的残影。
她一步步地往家的方向走去,心头涌上几分后怕。
若非今晚这场摧人肝胆的相认,今夜就是她的洞房花烛。
纪云婵闭了闭眼。
怀中大氅抱久了,重量不容忽视,又有雁衡的气息,存在感极强。
纪云婵抱着它,像抱着被施舍的珍宝。
天寒地坼,也舍不得披在身上。
-
纪云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直到一声呼唤将她从出神中叫醒:“纪姑娘。”
纪云婵这才发现到了自己已然站在家门口,那扇斑驳的黑漆小门静静地伫立着,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安心感。
邻居郑永郑秀才清秀的面庞带着几分紧张。
她定了定,收起千般的思绪。
郑大哥只有一个眼睛不好的寡母,同样家境贫寒,却愿意帮她的忙,这么深的夜了,方才离开。
纪云婵眼神聚焦,对上对方的关切,轻声叫了一句:“郑大哥,我没事。”
郑永眼瞧着松懈下来。
他紧接着说:“纪婶婶喝了药,已然歇息了,郎中说是怒火攻心,神安下来,就没什么大碍了。”
纪云婵悬心一晚,终于得到一个好消息。
她松了口气,由衷地叹了一句:“老天保佑。”
随即毫不含糊地向郑永福了一身,“此番还要多谢郑大哥的关照。”
顿了顿,又道:“请大夫的银子,我等明日筹了便还给你。”
郑永刚要说“无妨”,听到后一句,却有些欲言又止。
视线落到纪云婵手上抱着的那件衣裳,玄色的大氅,厚实光滑,一瞧就不是平头百姓能穿得起的。
郑永心头隐隐有些不安。
纪云婵随着他的视线,垂眸觑见大氅。
心中暂且被压下去酸涩重新涌上来,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这是......”
郑永读书多年,懂得君子之礼。
见她踌躇,克制着没有多问,只摇摇头,将实情托出:“请大夫的银子不是我出的。”
纪云婵不解。
“半个时辰前几个面生的人来过一趟,瞧着像是什么人的侍卫,不仅付了大夫的诊费,顺道修缮了一番,还留了银子和炭火。”
郑永说着,一边看向她。
纪云婵的表情未变,却掩住了神色,垂着眼去瞧地上的雪。
看起来像很难过。
他顿了顿,话停在口中,转而道:“纪姑娘,你快进去瞧瞧纪婶婶吧。”
纪云婵点了两下头,轻“嗯”了一声,推门进了。
郑永站在原地,望着纪云婵的身影,出神了片刻。
-
纪云婵推开屋门的那一刻,热气扑面而来。
原本破败的小屋内这会儿点着明亮的油灯,四处漏风的窗子被修缮一新,地上的炉子里燃着炭,温暖地恍如隔世。
见她回来了,弟弟妹妹都担忧地迎上来。
妹妹纪云娥一把抱住她,忍不住哭出了声:“长姐,你回来了......”
“长姐没事吧?”
弟弟纪秦年站在一旁,巴巴地问。
纪云婵轻拍纪云娥单薄的背,眼眶微热,“放心吧,我没事。”
纪秦年松了口气,隐隐懊恼地攥了攥拳。
自己身为男子,却要姐姐为自己挡风遮雨,只恨不能一夜长大。
同时想起了一件怪事,半个时辰前来的那群人,一没美曰其名赏,二没自报家门,举止更是不似知州府的人的做派。
他当时偷偷跟出去,瞧着他们跟一个人交了差。
离得太远,纪秦年有些看不清,只隐约觉得那人的声音熟悉。
他正欲开口,却被二姐的哭声打断——
“都怪我......”
纪云娥抽抽嗒嗒,“若是我没有打碎那个瓶子,娘亲就不会呕血,姐姐也不会以身试险。”
纪云婵拿帕子给她擦眼泪,“傻妹妹,你今日没打碎花瓶,明日也会打碎茶壶,总归会叫你出这个岔子。”
“你是上了人家的套了。”
她这妹妹生性纯良,不懂这么多弯弯绕绕。
纪云婵却不得不多想些。
母亲的那口鲜血叫她乱了心神,无暇顾及其他,如今细细想来,上了套的又何止云娥。
就怕连来传信云娥被扣下的人,也是设计好了故意叫她母亲听见。
而究其根本,这就是冲着她来的鸿门宴。
纪云婵只觉得浑身发寒。
从前在京中,爹爹为官刚正,舅舅也清明,叫纪云婵觉着,为官做宰的都该是心系苍生,勤勉克己的模样。
一朝落难,才知道还有这样的仗势欺人。
今夜若不是雁衡......想起这个名字,纪云婵的心就发涨发涩。
纪云娥却没听进纪云婵的话。
她想着那会儿来的大夫和侍卫,不是寻常人家能请来的。怎么想都觉得是姐姐是以身饲虎,这才换来一家人的安宁。
又看纪云婵身前抱着的那件大氅,更是笃定了心中的猜测。
她眼泪流的更厉害了,想着就期期艾艾地问出来了:“若是无事,这衣裳又是谁的?”
纪秦年正是在这一刻想起来,那是雁大哥身边的常岁。
他脸色变了一瞬,急急地打断:“二姐!”
说罢,小心地去看自家长姐的表情。
可他说晚了。
只见纪云婵眨了一下眼,无知觉般的,两滴泪从眼眶里落下。
随即垂眸,避开了这个问题,拿手随意抹了一下眼眶,丢下一句:
“我先去看看娘如何了。”
便掀帘子进了里屋。
纪云娥被弟弟的这一声喊的有点懵,又见长姐落泪,不理他们了,更是着急,“你知道什么了?”
“二姐,今夜来的不是知州府的人。”
纪云娥不解。
纪秦年目送长姐的身影消失在布帘之后,神情复杂,他压低声音,悄悄道:“长姐怕是......遇见雁大哥了。”
“那这大氅......”纪云娥低头看着被留在桌面上的衣裳,话说了一半,闭了嘴,担忧地看向里屋晃动的布帘。
纪云婵进屋时,好生擦了擦眼眶的泪。
纪夫人本就睡的不安稳,听见有人进来,艰难地撑起身来,见是纪云婵,远远地就伸手:“圆圆......”
纪云婵忙去扶,“娘这会儿觉得怎么样?”
“娘没事,没事。”
纪夫人摇头,眼中含泪,她病中虚弱,却顾不得那些,拉过纪云婵来坐下,一只手颤抖地紧攥着她的手,“圆圆......我家圆圆可受欺负了?”
“没有。”
纪云婵摇头,叹息般:“女儿好生回来了。”
像是安慰纪夫人,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纪夫人经此一遭,只觉得女儿懂事过了头。
她全然不信,女儿忧心她的身子瞒她多日,总是报喜不报忧,若不是恰巧撞见,她竟全然不知那杀千刀的知州对女儿的龌龊心思。
纪夫人怎会不知道那些个权利下的污糟。
她自责过了头,生病的身子颤着把纪云婵往身前拉,另一只手急切地去翻她的袖口、衣襟。
“娘......我真的......”
纪云婵瞧着她的神情、动作,心酸至极。
她想攥着母亲的手,却止不住。
“那个仗势欺人的狗官可有碰你?”
纪夫人带着哭腔,手上动作却不停:“别怕圆圆,告诉娘......”
“娘......娘!”
纪云婵强攥住母亲的手,按住她的动作,连鼻尖都带着酸涩,被逼开了口:
“我见到了雁衡。”
纪夫人闻声,动作停了下来,眼神带着点惊异和未曾消散的心疼,又问了一遍:“谁?”
“雁衡。”
纪云婵垂眸,不敢去看纪夫人的眼睛。
说话时仿佛在说一个飘渺的梦:
“他凯旋归来,女儿在知州府撞见他,他替我解了围。”
纪夫人自是知道两人的旧事。
当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有多纯真,纪夫人都瞧在眼里,只怨夫君识人不淑,站错了队满盘皆输,反叫这对鸳鸯分离。
自打雁家离京,“雁衡”这个名字,就成了长女跟前不能提的禁忌。
纪夫人只觉得心疼,她替纪云婵擦去眼泪。
“他可为难你了?”
她将帕子塞进纪云婵手心里,握着她的手。
只怕开口会哽咽,纪云婵一言不发,摇了摇头。
纪夫人心下稍松。
做母亲的,自然不能不为孩子打算,她试探着,温声开口:“替你解了围,又送了好些东西来......”
纪夫人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既又跟雁家这孩子碰上了,圆圆可有什么打算?”
纪云婵压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只是试图忘却。
就像试图忘却总是魂牵梦萦的、亲手抛弃他的那个雨夜。
胸口被涩意压着,她阖眼,微不可闻地小口呼吸缓解,眼前却止不住地浮现那个夜晚的一切——
她撑着一把厚重的伞,自下望向墙头的雁衡,目光冷漠:“别想了,雁衡,我不会等你。”
雨水湿滑,他在蹲了上百次、熟悉的地方晃了两下,而后如同被打湿的纸鸢,一头坠下来。
向来鲜衣怒马的人顾不得满身的泥与伤,踉跄着往前抓住她的袖子,眸中满是慌乱,声音哑痛:“圆圆......你说什么?”
“别自作多情了雁衡,我要嫁的人是今年的新科探花,而不是举家被贬边关、毫无出头之日的你。”
她语气轻巧,垂眸看着自己被他拉着,脏污了一块的袖子。
“住嘴!”
她从自己的衣衫转向他的脸。
雁衡眼睛都是红的,额角擦伤了两道,被雨水一冲,艳丽地映着苍白的脸色。
她看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手中的那盏明明灭灭摇晃的灯笼“噗”地灭了。
正如雁衡的眼睛。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薄唇发颤:
“纪云婵,你别后悔。”
......
后悔么?
纪云婵从不敢想。
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逃避”的选择,只因她清楚地知道,无论如何,答案都几乎称得上屈辱。
她眼睛红红的,泪水将落不落。
纪夫人见女儿这个模样,叹了一口气:
“娘瞧着他长大,雁家这孩子虽在外脾气不大好,可待你是真情实意的。”
灯火融融,纪夫人絮絮地说着:
“我家圆圆有自己的苦衷......好好同他说开了......”
纪云婵再也忍不住,她使劲地摇着头,眼泪随着动作落下来,在褥子上晕出深色的痕迹。
“你不知道,娘,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雁衡的表情、他一句一句冰冷的话,都仿佛在嘲弄。
他看我仿佛在看路上的枯叶。
纪云婵埋到母亲腿上,抽噎着:
“你不知道,他变了......”
他已经不喜欢我了。
负隅顽抗了这么久,雁衡的出现却像是在她坚强的外壳上捅了个口子。
纪云婵在母亲跟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对雁衡又感激又愧疚,却唯独没想跟他再续前缘。
她在泪眼朦胧的间隙绝望又现实地想,他没有报复她,反而帮了她,真大度啊。
连破十二城的大将军,多么战功赫赫。
自己却一朝落入泥沼,成了供人驱使的奴婢。
两相比较,云泥之别。
已经这样了。
纪云婵闭了闭眼,自暴自弃地想:
大不了,再也不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