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是做惯农活的,力气较寻常闺阁小姐大许多;饶是如此,要背着一个毫无知觉的男人也委实吃力,没走多远就已经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形容狼狈得紧。好在菜园离家不算远,也没碰到其他人,咬牙坚持挨到家,窈窈把人弄到床上躺好,顾不得自己灌了铅一样、酸软得抬不起来的手脚,忙不迭去请孙郎中。
孙郎中是太平村里唯一的郎中,据说年轻时是随军军医,告老还乡后便在太平村他侄子家安顿下来。孙郎中诊费不贵,用的也都是常见的便宜药材,方子虽下得重些,却极对症,日子久了,十里八村的人家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都来请他。
一见关小山,孙郎中就皱了眉:“把他的衣裳脱了。”
窈窈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她光想着救人,没想到还得替人宽衣解带。对方毕竟是个男人呐!
见窈窈畏手畏脚地不敢动,孙郎中正色道:“脱衣服怎的,将来还得给他擦身、上药、换药,麻烦事儿多着呢!”说着,挽起衣袖,率先上前解关小山的衣带,“人命关天,什么男女大防,都是小节!你过来给我打个下手,我不往外乱说便是了。”
窈窈咬唇,嗫嚅道:“孙叔,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其实既不担心孙郎中的人品,也不甚在意村里人会怎么议论——反正自己隔几日就去县城卖咸菜,已然是少数抛头露面的女子了,村里爱嚼舌根的那几个没少在背后议论。只是到底年少脸嫩,让她骤然去替一个陌生男人宽衣,难免羞怯。但孙郎中已经上手,她情知不能耽搁,便忍了羞配合孙郎中去脱关小山的衣裳。
“轻缓点,”孙郎中指点道,“先脱健肢,再去伤肢……哎呀,这里衣服已经粘在伤口上了,拿剪刀来。”
衣衫尽数褪去,袒露出的不仅是男人精壮的臂膀胸膛,还有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这些伤口有新有旧,几乎遍布整个前胸。其中,右侧肋下残留着一柄断箭,箭柄被人齐齐斩断;左下腹的一处伤口则血肉翻开,像平白生了张血盆大口,触目惊心。
窈窈惊得倒抽了一口气,尴尬与不自在立刻一扫而空,手下的动作也不再扭捏。她一边按着孙郎中的要求打了清水来,将男人的腿用枕头垫高,一边情不自禁地打量着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
他究竟是不是关小山?
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人伤得这样重?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孙郎沉声道:“大部分都是刀剑伤,右胳膊断了……这些也就罢了,要紧的是这一处,”他指着肋下那处伤口,“箭柄折断了,箭头还留在里头呢。”
窈窈不敢想身体里留着箭头会有多疼,硬着头皮问:“这么深,还能取出来吗?”
“非取不可。若箭头留在肉里,日后生了锈,发成痈疽,那才是必死无疑了。”说着,孙郎中净了净手,仔仔细细擦干。“闺女,你去弄盆炭火,再拿坛酒来。要烈酒。”
时值早春,天还未彻底回暖,炭火是现成的。窈窈担心爹爹从前喝的土酒不够烈,干脆把地窖里藏的女儿红搬了出来。
村里风俗,家里生了女儿的要在周岁那日封一坛好酒贮藏,待女儿出嫁时启封待客。孙郎中瞥了眼酒坛子上蒙着的红布,又看了眼窈窈,终究没做声,低头从药箱里取出了两把剪刀。两把剪子中,一把小巧些,一把头是钝的,大而笨重,像个钳子。窈窈见他拿着剪刀在酒里浸了浸,又放在火上烤了,直烤得剪刀刃冒了蓝色,才用小巧些的那把在箭伤处切开了个十字。
鲜血立刻从那个十字里涌了出来。
“嘶……”孙郎中又一次皱了眉,“这箭头上有倒刺……”
窈窈的心跟着悬了起来。
情形棘手,她不敢多嘴,怕扰了郎中想法子。好在孙郎中沉吟片刻,从药箱底里取出两根粗粗的羽毛管,同样在酒里浸了浸,一手把伤口翻开,一手把羽毛管慢吞吞地插了进去。
窈窈见他额头上沁出了汗,眼看要流到眼角去,连忙用手巾替他擦了擦。
“没有麻沸散。闺女,你去拿块布,把他的嘴塞好了。”孙郎中吩咐,“一定按住了他,别教他乱动!有些人忍不住疼,舌头都咬掉了!”
窈窈连忙上前,死死按住关小山的肩。
她不敢看孙郎中是如何把箭头取出来的,闭了眼、咬了牙,使了全身的劲儿按着,唯恐关小山乱动。手下的躯体明显震颤了一下,她听到孙郎中长出了一口气:“成了!”
她忙睁开眼,见孙郎中正手脚利落地给伤口止血、缝合、上药、包扎,忙完后,身子向后一靠,几乎瘫坐在了椅子上。
他上了年纪,体力也不似从前了。
窈窈见状,忙取了手巾请孙郎中擦去脸上的血迹,又搬了把椅子让他坐着休息,自己则由他指点着给关小山上了药,将其他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包扎好,最后给他的右臂上了夹板。忙完这些,窈窈身上起了一层密密的汗,整个人像是脱了力一般,回过头,孙郎中正对着那个箭头仔细端详,神情严肃。
“孙叔,这箭头有什么蹊跷吗?”窈窈好奇道。
孙郎中寻了一只碗,碗中倒了酒,把箭头浸泡在碗里递给她,“你瞧瞧,这箭头是不是和寻常的不一样?”
窈窈不会射箭。不过太平村里有猎户,她见过猎户们用的土箭。她凑上前,那箭头在酒里幽幽发着蓝光,锋利无比,且形状也不寻常,似乎多了一对尖尖的钩子。
不等她回答,孙郎中便道:“这九成九是燕人的箭——燕贼的鹰爪子!”
“燕人的箭?!”
窈窈吃了一惊,不由得回头望向还在昏睡的关小山。
那年他留下信说要去参军,没想到是真的!
“咱们大胤的箭是尖头的,叫利雁矢,也有人叫柳叶儿。劲头大,铠甲都能射穿,但边缘平滑,拔起来反而容易,若没伤到要害,存活的机会很大。燕人的箭跟咱们的不一样,箭头上有倒刺,人中了箭,箭头埋进肉里,不知底细硬拔,肉就烂了,人也活不成。可要是不拔,燕人的箭头上大都淬毒,或是用粪水浸泡,伤口处必然会发毒疮、生痈疽,人一样活不成。那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大胤将士就因为一支箭送了命。燕贼,实在是阴狠呐。”
窈窈连忙问:“孙叔,这个箭头上有毒吗?”
孙郎中摇头:“燕人用的毒大多是断肠草汁,毒发只要半个时辰;瞧他的情形,不像是中了毒。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他今晚定会发热,我开上清热解毒的药。如果明日烧能退,人就能活,烧若是不退……”
窈窈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呼了出来。
“我明白,”她轻声说,“孙叔,尽人事,听天命,这道理我懂。”
“你能这样想就好了。这几天棉被要盖好,注意保暖。别挪动,就让他静养着。人醒之前,除了喂药,切记不要给他喂水,用棉布沾沾嘴唇就成。药要一天一换,换之前洗手,伤口用盐水洗干净,纱布也要干净。”
窈窈一一记下。
“舒家闺女,我再啰嗦一句,”孙郎中神色里带了些犹豫,“我看这后生,八成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逃兵!他这身衣裳,一看就是北府军的——可北边儿还在打着仗呢,没听说北府军班师回朝呐!”
打仗的事儿,窈窈是不懂的。孙郎中见她一脸懵懂,怕她不明白其中关窍,好心提醒:“这后生在战场上绝不是个孬种——看这一身伤就知道!他右手手心儿里有道血口子,再深点儿,经脉就断了,手就废了。这是他攥着刀刃儿留下的!就凭这个,我老头子就知道,这是豁出命去打仗了。可衙门不管这一套,只要是逃兵,轻则流放,重则砍头。闺女,听叔一句劝,把他这身儿衣裳烧了埋了,对外也别说他是参军回来的。就说……就说遭了土匪吧!”
窈窈听得心头一跳,还能有什么主意,只是不住点头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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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了孙郎中走,窈窈熬上药,回到屋里守着关小山。
他额头上的伤看着吓人,其实只是擦伤,血也不是他自己的。方才只顾着处理身上伤口,脸却没来得及擦洗。这回闲了下来,窈窈打了一盆温水,轻轻地把他脸上的血污擦拭干净。
这一擦后血污尽退,拨云见日,五官立刻显了出来。窈窈洗干净帕子,回过头,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他脸上,只看了一眼,人便愣住了。
真是好俊的一张脸。
用俊来形容男人,好像不太恰当。可这人长得着实俊秀。因着失血的缘故,他的脸色和唇色都是惨白的,人也显得憔悴,可长眉入鬓、鼻梁挺直秀逸,眼睛虽然闭着,却能看出修长的眼型和微微上挑的眼角,长而秀气的睫毛在他眼下笼出一片暗影,又添了几分沉静。
让人看了就挪不开眼去。
等窈窈意识到自己居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男人看了这么久,她的脸颊已经开始发烫了。她连忙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心里暗骂自己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
幸亏人没醒,不然当真是要羞死了。
药还未熬好,氤氲的水汽里已经溢出了苦味。将一切收拾妥当,窈窈闲了下来,目光又忍不住停留在了他身上。
她努力回想上次见到关小山的场景,可还是没什么印象。几年不见,他是这样俊朗得让人望尘莫及吗?她的视线轻轻划过他的脸,从眉眼、鼻子、嘴唇再到下巴的轮廓,试图找到一点与关叔关婶相类的蛛丝马迹。
算了,她默默想。
长相这个东西也是有点玄妙的。村里人不都说,窈窈长得既不像爹,也不像娘吗。都说她长得很像奶奶。
要是关小山长得也像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呢?
她更没见过四位老人家了。
窈窈就这样守了关小山大半日。药虽很顺利地喂进去了,可到了傍晚,关小山果然如孙郎中所说那般发起了高烧。他的额头滚烫,如同火炉一般,嘴唇也起了白皮,看得只让人心焦;窈窈牢记了孙郎中的嘱咐,不敢喂多了水,只好一遍一遍拿棉布给他的嘴上沾了水,又拿温水浸透了帕子反复擦拭他的腋下、颈部和大腿根。
我这是在救人、救人、救人…
默念了十几遍“救人”,窈窈居然也习惯了,可以十分自如地替关小山擦身而不脸红。
如此折腾了一夜,窈窈未敢阖眼。好容易熬过天明,他的烧终于退了,只是人还昏睡。窈窈记着孙郎中的话,退烧了就能保住命,心上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她又困又累,终于还是撑不住,趴在床尾,就这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