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计耳光用了窈窈十分力,震得她自己手心都肿痛发麻,遑论挨打的王喜春,半边脸顷刻间便浮起个印子;不过此刻皮肤黑倒成了好处,那印子被黑色一遮盖,反而不那么显眼。王喜春冷不丁吃了一记耳光,毫无防备,等回过神,跳起脚想还手的时候,下一个巴掌已然力度不减地招呼在了她脸上。
“你,你竟敢打我……”
王喜春捂着脸,又羞又怒又痛,头脑发晕,眼前似有金星转着圈地绕。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气得浑身哆嗦,头脑发懵,一时竟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窈窈也在发抖。她是个性子柔顺的姑娘,猛然间打了王喜春,心里没底,攥紧了拳,连指甲都深深陷进了掌心里。
可她不能让旁人侮辱自己的爹娘。
想起爹和娘,窈窈眼眶鼻子一阵发酸。她硬忍住没哭,眼里蓄的泪让她的目光更加坚定明亮。
“方才这两巴掌,各位都瞧见了。第一下,是因她口出污秽,欺辱我爹娘;第二下,是因她信口雌黄,污蔑我清白。各位婶婶嫂子、姐姐妹妹若觉得我打得不对,咱们今天就把道理说个分明;王嫂子若觉得挨打委屈,就是告到里正诉到衙门,那也无妨,我自会奉陪到底。”
道理清清楚楚,字字掷地有声。
院里院外一时寂寂,没人再说话挑事。都是乡里乡亲,也不过看场热闹,人堆里闲话说完,没人在意窈窈生死,却也没人非要逼她去死。只有挨了打的王喜春怒不可遏,伸出的手指恨不能戳到窈窈脸上。
“好好好,往日没看出来你倒是个牙尖嘴利的,偷人的贱人,反倒讲起道理来。你且说说,这汉子到底是什么人,又怎的躺在你家床上?”
窈窈正等着她来问。
“今日大家都在,正好做个见证。我屋里的人,是吴桥关夫子的儿子关小山。他遭了土匪,受了重伤,到现在都还昏迷不醒。难道我能见死不救吗?”
关小山?
在场的都是妇道人家,村里婚丧嫁娶的消息瞒不过她们的耳朵。关家两口子死得惨烈,关舒两家的婚事一度也是太平村妇人们的谈资,没人不晓得。
赵氏抢道:“关小山?!就是跟你订了婚的那个后生?!”
窈窈点头。
“我说呢,原来是他!”赵氏松了一口气,两手一拍,满脸喜色,“这孩子回来了?老天保佑,都说他死了,没想到竟还活着!”
关小山还活着,这消息在潭水一样平静的村里也是大大的新鲜事。赵氏思量片刻,故意大着嗓门道:“这孩子也是命苦。爹娘没了家宅烧了,还受了伤,无亲无故没地方去,也只能投奔丈人家了!窈窈,也就是你重情义,你要是不收留他,他上哪儿找活路!”
众人也点头。
男女共处一室,虽多少失了规矩,但事从权宜,若眼睁睁看着未婚夫死了都不救,那才是铁石心肠,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王喜春见风向大变,顾不得火辣辣的脸皮,大声嚷道:“舒窈窈,你说是关小山他就是关小山?我还说他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呢!别是冒名顶替吧!”
路边救的男人偏就是小娼妇的未婚夫?
骗谁呢?!
“你闭嘴!”见王喜春还在搅混水,赵氏大怒,“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腌臜货,你有什么证据说人家不是关小山?”
“我没证据,难道她舒窈窈就有?”王喜春白眼一翻,阴阳怪气,“婶子,我劝您别多管闲事儿,免得护犊子不成反倒惹了一身骚!”
“你……”
赵氏还想再争,院外有个老头吆喝了一嗓子:“舒家闺女,关家小子退烧了吗?”
原来是孙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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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郎中不事农桑,起得晚些;吃过早饭,便在村里溜达消食。他早年随军正是在北府军麾下,对窈窈救的年轻后生有种天然的关切。左右无事,他本想着来瞧瞧这孩子的伤,正巧碰上王喜春在窈窈家闹事,把前因后果听得明明白白。
舒家的事他懒得插手,但涉及北府军军士,他愿意淌这趟浑水。
挤过人群,他又喊了一嗓子:“关家那小子烧退了吗?”
见是孙郎中,一众妇人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孙郎中迈着四方步踱进院子,看了看四周,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舒家闺女,你家咋这么多人?小山还睡着呐?”
不等窈窈开口,赵氏已经客客气气搬了条板凳出来请他坐下。
“他孙叔,您知道这后生的来历?他就是关夫子的儿子,关小山?”
昨日孙郎中只管救人,什么都没打听,窈窈便没告诉他受伤的人是关小山。此刻听见孙郎中两次三番提到关小山,也是满腹疑问。孙郎中背对着众人,悄悄冲窈窈使了个眼色,又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话,这才慢悠悠开了口。
“人是我救的,我咋会不知道?这小子回乡路上遇上土匪,包袱教人抢了不说,还挨了好几刀。要不是碰着我,早成屈死鬼了!”
赵氏又问:“这么说,是您把关小山救了送到舒家的?”
“关家早就烧成灰了,除了舒家,这小子也没地儿去呀!总不能送我家吧?我也不能白搭了药钱嘛。”
王喜春简直不能置信。这老头子睁眼说瞎话,她明明看见舒窈窈自个儿把这男的背回家的!她立刻尖叫着嚷嚷:“孙郎中,你放屁,我眼睁睁瞧见……”
孙郎中回头,凉凉瞥了她一眼,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你瞧见什么了?难不成是我老头子说谎?”
王喜春张了张嘴,话到嘴边,瞅着孙郎中地脸色,忽然不敢说了。
她一个寡妇,说话本来就没什么分量,眼下也拿不出旁证——但孙郎中不一样。他在村里辈分高口碑好,算得上德高望重,又是村里唯一的郎中,哪怕知道他睁眼说瞎话也是得罪不起的!
真把他得罪了,公婆也饶不了自己!
谁能保证一辈子没病没灾呢?病了痛了,还不是要求郎中!
权衡利弊,她张口结舌了半天,只得生生把那半句话咽了回去,像是一口塞了个蛋黄进了嗓子眼儿,噎得脸色铁青,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胸口憋的喘不过气来。
“好,我说不过你们!”她艰难地吐出一句话,索性摆出一副泼妇做派,人群中推搡出一条退路,恶狠狠道,“看什么看!滚滚滚,老娘衣服还没洗呢,晦气!”
说完,也不敢再去看旁人脸色,抱起木盆如丧家之犬,灰溜溜夺门而去
眼见王喜春吃瘪,赵氏心里大为畅快,对着孙郎中的语气也更殷勤:“救人一命,您功德无量!”说完,她的眼风扫过众人,“热闹可都看完了吧?散了散了,都堵在人家院子里做什么?也想尝尝巴掌?”
众人面面相觑。巴掌有什么好尝的,还不如找个清净地儿好好把今天的热闹聊个痛快。胆子小的悄悄溜了,胆子大些的抹不开脸,拥过来对着窈窈和赵氏说了些场面话。只是窈窈眼中含泪梨花带雨,赵氏又面如锅底皮笑肉不笑,实在也没脸多说,不一会儿的功夫,人就都散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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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波平息,窈窈终于卸了力。被人千夫所指的时候还能硬撑着一口气,可方才听了几句安慰,害怕和委屈涌上心头,泪水反倒忍不住了。赵氏原本有心盘问,见窈窈泪眼朦胧、眼圈红红,到底还是心疼的,揽住她肩膀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晃:“窈窈别哭,没事了,没事了。谁敢乱嚼舌根,婶子替你出气,啊。”
静静流了一会儿泪,窈窈的心绪总算平复下来。她抬起头擦了擦脸,脸儿微红,冲着赵氏和孙郎中福了一福:“孙叔,婶子,方才真是多谢您二位了。”
赵氏一摆手:“客气啥,说这话可就外道了。”
孙郎中也道:“举手之劳罢了。我路过是想看看那小子,正巧赶上了。闺女,那后生……小山,他退烧了吗?”
窈窈点头:“退烧了,人还没醒。”
病情是问不清的。孙郎中也不再多说,抬脚就往屋里去;赵氏见状,也跟着进去。孙郎中在床边坐下,仔仔细细看了关小山的伤口,又把了把脉,难得笑了笑:“真是命大,这一关算是叫他挺过去了。”说完,回头嘱咐窈窈,“现在可以给他喂点汤汤水水了,小米汤、鲫鱼汤、鸡汤都行。要是能弄点鸽子汤就再好不过了,养人补气。”
窈窈用心记了,见关小山还是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孙叔,您看他什么时候能醒?”
孙郎中道:“按说该醒了。不过他伤了元气,加上连日奔波,人乏极了,睡上一两天也正常,不碍事。”
赵氏在一旁竖着耳朵听,听到人没事,才把窈窈拉到自己跟前,板起面孔,一本正经问:“窈窈,你跟婶子说实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年轻人……真是关小山不?”
她为人精明,孙郎中的表情旁人没瞧见,她却瞧出了些苗头。她倒不疑心窈窈人品,只是担心窈窈心善被歹人欺骗,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窈窈自不会瞒她,便把自己如何在菜地里发现关小山,如何听到他念叨名字,又怎么请了孙郎中医治讲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关小山具体的伤情和逃兵身身份。
“阿弥陀佛,竟有这样的缘分!”赵氏听得直咋舌,“说起来,我也没见过小山几面,都快忘了他的模样了。”说着,便凑上前仔细看了看关小山的眉眼长相。
这一看便直接愣住了。
“哎呦,这孩子咋长得这么俊!十里八乡没有比他更俊的后生了!”
本来在她眼里,太平村没有比她家大川更好看的小伙子了;可跟关小山一比,大川可差得太远了。
尽管内心承认这般相貌跟窈窈很是般配,可赵氏还是看向窈窈,苦口婆心道:“窈窈,别怨婶子说你,这事儿你办得不妥当。万一这人是冒名顶替的怎么办?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当初你就该把他送到我家去,你叔和石头都能照应着,既安心,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自然,咱们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人说,可何必沾上这起子闲话?人言可畏呐。”
一席话说得掏心掏肺,窈窈听得既感动又赧然,半垂下头,小声解释:“他自己报了大名,想来不会有假。再者说,顶替关小山的身份,也没什么好处。毕竟关家……也没什么可图的。”
孙郎中在一旁。一边调着伤药,一边搭话:“我瞅着这后生不是坏人。”
在他看来,北府军里的将士没有坏人,个顶个都是堂堂正正好男儿。要不然他也不会冒冒失失替窈窈做担保。
不过这层原因他没法跟秦婶说。
秦婶被他俩弄得无语,瞪着眼睛看了半晌,无奈道:“罢了罢了,反正也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说完,又恨铁不成钢一般对着窈窈耳提命面:“如今他在你家住下,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你和他的亲事儿也过了明面。但是,等他好了,咱们必须得瞧瞧他的为人——若他是个好的,那嫁了也无妨;若他不好,你也别怕,自有你叔和你婶子替你做主!千万别像你爹一样死心眼儿,到头来苦着自己!”
窈窈心中一暖,嗓子一哽:“婶子……”
“行了,哭哭啼啼作甚。小山回来了,这是喜事儿好事儿,咱们都得乐呵。”
其实赵氏心里也有些可惜。关小山回来了,窈窈当不成她家儿媳了。
孙郎中也道:“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说关家的事儿。等他醒了,千万别急着跟他提。大悲大喜对身子都不好,慢慢来吧。”
窈窈点头。
多年离家,一朝归返,却发现父母双亡,老宅不在。
任谁都很难接受吧。
她回头看了还在睡着的关小山,微微叹了口气,没觉察自己瞧他的眼神里已然满是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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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关小山伤势无碍,孙郎中和秦婶便告辞了。窈窈回到厨房守着汤药,想起孙郎中说关小山可以吃些汤汤水水的了,连忙淘净小米放进砂锅慢慢煮米油。
卖咸菜的钱一多半还了债,窈窈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平素也不常食荤腥,莫说鸽子、鲫鱼,就是炖汤的母鸡家里也是没有的。
明日去秦婶家买只鸡。一边往灶里填柴火,窈窈一边盘算。
至于鲫鱼和鸽子,恐怕要等到赶集才能买到了。
金黄的小米在沸腾的水波里上下翻滚,逐渐变得粘稠,小米油的甜香味儿掺在中药的清苦里,独树一帜。小米金贵,窈窈一口都没尝,只就着热气和年前腌好的萝卜干咸菜吃了大半个玉米饼子。
她完全没想到,一墙之隔的卧室床上,应该还在昏睡的男人已经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