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过去十天是李承铎二十二年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作为自十六岁就充作先锋纵横沙场、十八岁便执掌军印统领北府军、二十岁就手握大胤几乎一半兵权的三皇子晋王殿下,李承铎的人生可谓春风得意。明明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这个道理偏偏在他身上从不成立。
自穿上铠甲起,他就没有败过。
不管是南山剿匪还是西退犬戎,即便是同最凶残嗜杀的燕人交战,他也没吃过败仗。北府军上下都是铁血铮铮的汉子,私下对他的称呼从王爷改成将军,从将军改成战神,又从战神改成杀神。
一时间,晋王威名,能使燕鬼哭,能止小儿啼。
十天前,李承铎率部死守定远城外的萧山关。那本是个绝佳的计谋,以李承铎所率小部人马为饵,大部人马绕到燕人后方截断其补给,再由凉州突骑支援萧山关,最终形成前后合围之势,一举歼灭燕人精锐。
其实晋王的手下们并不赞同承铎以身犯险亲自领兵做那个“饵”,几个副将都曾主动请缨驻守萧山关。但李承铎身先士卒惯了,他也不觉得这是个“险”,大帐之中含笑扫了诸将一圈,“此计天衣无缝。倘若不服就同孤打一场,谁赢了孤就让谁去守城。”
他生得一副俊秀书生相,可经年征战杀人如麻,眼神不怒而威,瞧什么都杀气腾腾;凤眼一挑,薄唇微勾,活脱脱的阎罗殿上玉面鬼。比杀神发怒更可怕的是杀神发笑。众将不敢抬头,私底下眼神交汇,一个个都成了哑巴。
谁敢触晋王的霉头啊,又不是不想活了。
……况且,论单挑,他们确实也打不过。
就这样,李承铎带着两千人马漏夜奔赴萧山关。他的话说对了一半,计划确实天衣无缝。可惜他的话也只说对了一半——
死守关门七日,援军迟迟不至。
萧山关外是人数十倍于守军的燕人精锐,铁桶一般将定远县城围成了孤岛。不消说援军和粮草,就连一只鸟都飞不进去。
七天。
萧山关和定远县几乎杀空了。
燕人在承铎身上吃亏多年,恨他入骨,以千金悬赏晋王头颅,手、臂、腿、脚一一明码标价,誓要以晋王血祭大燕旗。留得青山在的道理承铎明白,不用下属规劝,城破时,他便换上普通军士的衣服,和亲卫勉力突围,直奔东去,杀出一条血路。
燕人不傻,纵是承铎换了衣服也能轻易看出这一小队人马来头不凡,当然穷追不舍。顷刻间,亲卫死伤大半,尸骨来不及收敛,大多被燕人鞭挞取乐,或喂猪狗,或挫骨扬灰,不配有一具全尸、一张草席。
战场上是这样的。那些亲卫跟随他多年,出生入死,兄弟义气更胜手足。可承铎不会回头。
有朝一日他身死,尸身若能替兄弟们抵挡片刻,胜过做人累赘。
一行人且战且退,漏夜时分终于逃出燕人势力。人困马乏,承铎却睡不着,背靠大树席地而坐。乌鸦夜啼,残月如刀,他回望定远,觉得自己这一生,最落魄也不过如此了。
不料此念一出,密林深处,冷箭齐发。
矜贵高傲如李承铎,也起了仰天长啸、破口大骂的冲动。
……妈的,把老子往绝路上逼是吧?!
伏兵使燕人兵器,却是大胤人。无需思量,这里头的弯弯绕承铎早就看透了。掌凉州突骑军印的郭子敬,他妹妹是太子李承祚的侧妃,萧山关一战援军迟迟不至,定然是得了太子首肯。承铎原以为李承祚虽然狠辣愚蠢,总还要点脸面;绕了这么大的圈子,用如此大的阵仗舍弃定远,不过是不想明面上兄弟阋墙、脏了自己的手,要借燕人之力拔了他这根眼中钉。没想到燕人杀不死他,李承祚这厮还学会补刀了。
简直无耻到了极点!
这一局太子下了血本,用的全是心腹,刀刀致命,明摆着要将承铎置于死地。承铎的亲卫们虽身经百战,无奈负伤力竭,渐渐招架不住。承铎抽出长剑,五六个死士将他围住,他忽然觉得口渴,索性舔了一口剑锋上的未干的血。
薄刃凛凛,月凉如水。清辉照着带血的嘴唇,他咧嘴一笑,双目赤红,像开了杀戒的野兽,眸底闪过兴奋的幽光。
来吧。他大笑,如厉鬼附体。
杀!
一声怒喝,众人的脸俱已模糊,全幻化作李承祚的脸。生死置之度外,承铎杀红了眼,手起头落,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势,只想多砍几个太子以平心中怒气。如此阵仗,一时竟无人敢近身,一个亲卫瞅准时机策马而来,侧身避开承铎剑锋,生生将他拖上马来。
“走!王爷快走!”
话音将落,亲卫的胸膛已被射穿,人也坠下马去。
马踏着尸体一路狂奔。承铎也中了箭,伏在马背上,耳边身后,风声呜咽,嗖嗖,冷箭犹自穷追不舍。不知跑了多久,声息渐消,胯下战马猛地长嘶一声,随即轰然倒地。
追兵已无踪迹,亲卫也尽数失散。承铎撑起身,用断剑斩断箭羽。血污蔽目,眼前模糊不清,他辨不出方向,跌跌撞撞走了许久,直到因失血和脱力彻底昏迷。
萧山关。
最后的意识里,他想的是失守的萧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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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置身地狱业火。头脑是灼热的,躯体是灼热的,连一呼一吸都热得犹如烧红的炭火。眼前幻象走马灯似的放,疼痛和焦渴难以言喻,皮囊如同符咒将他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头一次,承铎生出了绝望之感。
也许这次真的撑不下去了,他想。
母妃早逝,尚未娶妻,没有子嗣。父皇和淑妃对他还不错,但他们还有其他儿子,论起来不差他一个。
如此清算,世间竟然也没什么人或事值得晋王留恋。
只恨没能杀了李承祚,顺便瞧瞧五马分尸是什么样。
许是命硬,明明他自己都快自暴自弃,命运却再一次给了他绝处逢生的机会。一股液体滑过他的喉咙,温热苦涩,却奇异地缓解了灼烧感;四肢百骸虽然还像碾碎了一样痛,但已不像火炙一般滚烫了。
听觉渐渐恢复。他努力聚拢飘散的意识和精力,费尽力气聆听仿佛被裹住一般朦朦胧胧的说话声,直到彻底清晰。
他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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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围有不止一个人。这是承铎第一个认知。身下柔软的被褥是个不错的征兆——他安全了,而且被妥帖照顾。不过多年战场上养成的警觉使承铎并没有立刻睁开眼,反而以最快速度调整气息,装作尚且昏睡、不省人事的模样。
幸亏如此,他听到了窈窈和赵氏、孙郎中的全部对话。
窈窈的叙述断断停停,信息却很丰富。承铎很快知道他现在在一个叫太平村的地方,收留他的是个叫窈窈的姑娘;这姑娘有个失踪多年、名叫关小山的未婚夫,且这个关小山也是无亲无故的孤家寡人。他没费什么脑子就想到,这个叫窈窈的女人定然是把自己昏迷中念叨的“萧山关”听成了“关小山”,误以为自己就是她那个未婚夫,而后就这么不加防备地把自己带回了家。
一个天真得近乎愚蠢、毫无防备心而容易轻信、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有多少头脑的乡野女子。
承铎有点厌烦,也有点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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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窈端着药碗进屋的时候,承铎正试图用左手撑着身体坐起来。他躺的太久,后背僵直而酸痛,腹部胸口都有伤,用不上劲儿,最简单的动作也很是吃力。他醒得猝不及防,倒让窈窈吓了一跳,惊慌之余,把药碗几乎用扔的搁到了一边的饭桌上。
碗放得太着急,刚盛出来的汤药在碗里打了个滚,烫到了窈窈的指尖;窈窈忙缩回了手,捏住了自己的耳垂。与她这边的兵荒马乱形成鲜明对比,床上的男人早停下折腾的动作,将身体定格成半撑起地姿态,好整以暇,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那视线像一汪幽深的潭水,不带一丝波澜,也完全没有初醒的懵懂。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窈窈浑身都不自在。她微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捏着耳垂,忙把胳膊放下来,双手局促不安地绞成了麻花。
“……你醒了?”
“嗯。”
承铎淡淡地答应了一声。
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在窈窈身上流转,几次三番,一时竟移不开。眼前的农舍无疑是粗漏破旧的——屋檐低矮,墙壁晦暗,跟皇宫王府的华美宫室、亭台楼阁有天壤之别。可越是在这种地方,窈窈的美貌就越是抢眼,如明珠置于陋室,她只要站在那里,无需言笑,便光华满室、蓬荜生辉。
宫中佳丽数不胜数如过江之鲫,承铎自小便司空见惯;同她们相比,窈窈未必最出众的那个,可低眉娇羞、小意温柔,娇蕊一样在这乡野之间恣意盛开,已经是出人意料的惊艳。
她的确天真得近乎愚蠢、毫无防备心而容易轻信、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有多少头脑……
不过也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承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