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家不像晋王府有温泉,要现烧水。窈窈担心承铎着凉,特意多烧了些,又把水温兑得略高,这才吃力地端着一大盆水回到屋里。
承铎等得都快睡着了。
一边打盹还一边想,不就是弄点水擦个身么,怎么这么久。
他哪知道宫里、王府里都是十二个时辰随时烧着热水的,寻常百姓家,怎么可能这样浪费柴火。
水端到床前,窈窈拿了块干净的汗巾浸在盆里,掀开被子,把承铎扶到床沿坐好。承铎一手撑着床板想站起来,窈窈按住了他的肩膀:“坐着吧,别使劲儿,当心把刀口挣开了。”
承铎不甘心,还想站起来。窈窈见状也不拦着,由着他使劲儿。果然,腹部那道刀口又长又深,才发力,就是一股钻心的疼。
虽然也不是不能忍。
但是何必呢?
承铎就不再挣扎了。
窈窈见他终于老实了,偏过头去偷偷抿嘴一笑。
为了换药方便,承铎赤着上身,倒不用麻烦窈窈给他脱中衣了。窈窈把浸在热水里的汗巾捞出来,使劲绞了绞,趁着热气还没散,轻轻地在承铎身上擦拭。
怕弄疼了他,窈窈的动作是小心翼翼的。毛巾从脸开始,沿着脖子一路向下,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所有伤口。汗巾划过胸膛。男人的躯体跟女人截然不同,承铎习武,每一块肌肉都精壮结实,线条清晰。被盔甲覆盖的地方没经过风吹日晒,比他脸上的肤色还要白一些,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矜贵,却因着肌理分明,并不显得羸弱。
窈窈的脸悄悄红了。
承铎很享受。窈窈心细,总是不等汗巾凉了就再往热水里浸一浸,所以温度始终恰到好处,不烫也不冰,擦过的地方清爽干净。汗巾滑到腰部,窈窈的动作突然停了。承铎睁开眼,颇为不悦地盯着她看。
避开他的眼神,窈窈小声说:“好了,我给你把中衣穿上吧,着凉就不好了。”
承铎:“还有腿呢?”
窈窈咬着唇:“腿……昨天都给你擦过了,中裤也换了新的。今天就不擦了吧?”
要擦下半身的话,得先把中裤脱了。他昏着的时候还好,也不避忌什么;现在人醒了,她怎么好伸手去脱一个男人的裤子呀!
羞也羞死人了!
承铎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斜眼睨她:“昨天吃过饭,今天也不用吃了?”
窈窈急得剁了下脚:“这怎么能一样!”
到底怎么不一样?
承铎蹙着眉,眼看着窈窈的脸颊渐渐染上了蔷薇色,又像涂了胭脂一样愈来愈红,贝齿咬着朱唇,眼睛也亮闪闪的。这样的娇羞姿态还挺好看,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突然找到了些门道。
于是便问:“害羞?”
窈窈垂下头,半天不说话,汗巾在手里绕来绕去扭成了麻花。
承铎明白了,可还是有点不明白。
“你昨天不是给孤……给我擦身了吗?还换了裤子?”
言外之意,明明什么都见过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窈窈的声音小极了:“那会儿你还没醒……”
你不会看我,不会动,也不会跟我说话,也不知道我给你擦身、什么东西都看到了。
感觉太不一样了!
女人的心思曲曲折折,承铎不懂,也懒得琢磨。在王府时,总是好几个侍女围着给他沐浴更衣,他都是全身赤裸裸的,从来没有哪一个像窈窈一样这么不好意思,还挑三拣四的。
在军营里就更不用说了。兴致来了,跟亲兵副将一起下河洗野澡也是有的,大家还不都是朗朗乾坤、宽衣解带?
可如今自己有求于她,多少……也要委曲求全。承铎想了想,勉为其难道:“那孤……我闭上眼,你就当我睡着了。”
说完,他顺势往床上一倒,果然闭上了眼睛:“脱吧。”
窈窈:“……”
这个人怎么没有一点廉耻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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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谁也拗不过谁,颇僵持了一阵子。最后,还是窈窈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把承铎的裤腿挽起来,挽到膝盖,给他擦擦小腿,再端盆水来给承铎洗洗脚。
承铎不太情愿,但也没有其他办法。
差强人意吧。
擦完身,窈窈捧来一身衣裳。承铎原来那件中衣上全是血,且被剪得七零八落,早被窈窈和外衣一同扔了。
“小山哥,这是我爹从前的衣服,你先穿上吧。”
除了舒长春的旧衣,舒家没有其他男人的衣服。好在那些衣裳虽旧,都是清洗干净才收到衣柜里去的,窈窈挑了一件最新、料子也相对好些的。舒长春比关小山个头矮,他的衣裳肯定小些,也短些。可眼下没时间做新的,只好先让关小山凑合一下。
承铎脸色微沉:“旧的?”
除了逃命,晋王殿下还没穿过别人的旧衣裳。
窈窈说:“是旧的。但没破,而且我都洗干净了。”
承铎眉毛一挑,两根修长的手指将衣服从窈窈手中拎起来,一直拎到自己面前,低头嗅了嗅。
衣服上只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儿,不难闻。
这才把衣服丢回到窈窈怀里,抬起左臂:“替孤……替我更衣。”
右胳膊打着夹板,他懒得抬。
……更衣。窈窈忍不住腹诽。
小山哥说话怎么文绉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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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现下承铎面前站着的人是赵氏或者其他不知道他身份的人,衣服恐怕早就被兜头扔到他脸上了——这人满脸都写着“既然你诚心诚意地求我穿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伸伸手”。
忒欠打了。
幸亏承铎碰到的是窈窈——这姑娘本来就是出了名的好性儿,柔顺得像个面团儿;为人又纯善,既惦着当初关家婶娘待自己的好,还可怜关小山受的伤,念旧和同情交织,完全没把承铎恶劣的态度往心里去。
所以这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双向奔赴了……
衣服抖开,窈窈轻轻地给承铎没受伤的左胳膊套上衣袖;又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右臂,唯恐把右臂碰疼了。承铎这个人,除了在战场上伏击敌军的时候有点耐心、知道什么叫徐徐图之,其余时候都是急性子。他看窈窈费了半天劲连袖子都没穿好,自己先不耐烦了,索性纡尊降贵把胳膊一伸,自己套上了。
衣服果然不合身。不仅手腕露出来了,连小臂也露出来一截。肩窄,下摆也短,整件衣服勉勉强强吊在他身上,瞧着不伦不类,还有那么点滑稽。
再加上短了一截的裤子,就更滑稽了。
承铎嫌弃地看了一眼袖口,侧头看窈窈。
你找了半天就给孤穿这个?
窈窈赧然。
“尺寸不太合适,但是不穿会着凉的,你先将就将就行吗?”她细声细气解释,“这两天一直太忙,没来得及准备,明天就给你做件新的。”
或者,先向秦婶借一件秦川哥的衣服改改也成,他俩瞧着身材差不多。
窈窈声线柔婉,这会儿有意迁就承铎,姿态放得低,半哄劝半央求,一言一语软绵绵的,简直跟撒娇没什么区别。
承铎听着有点新鲜。
按说承铎有个皇子的身份,即便不如太子那般尊贵,想柔媚讨好他的女人总是少不了的。只可惜他那杀神的名声实在太坏了——寻常将军战场杀敌,那是英武;晋王战场杀敌,那简直就是造孽。
哪个正常人每下一城,就得把剥了皮的尸体在城门前摆三排,没闭眼的人头在城墙上挂一圈啊?
这都不是暴虐了,这简直是变态啊。
是以,自从某天在淑妃宫里、承铎光用眼神就吓得一个打碎了茶盏的小宫婢差点跳井之后,能跟承铎正常说几句话的女人就越来越少了。
大家都是识时务的,上位和保命之间,纷纷选择了保命……
话听着新鲜了,人居然也就没了脾气。衣服小点,裤子短点,凑合穿吧。
总坦胸漏乳的也不成体统。
折腾这么久,不光窈窈累,承铎也倦了。他喝的药里加了些镇痛安神的料,喝完就容易犯困。窈窈察言观色,看出他精力不济,便说:“多少吃点东西好不好?空着肚子睡,难受的。”
声音还是软软糯糯,传到耳朵里,像是小猫伸了爪子,轻轻地挠啊挠。
承铎听得受用,也没拒绝,由着窈窈去忙。热气腾腾的粥很快端了上来。小米是去年新下的,粒粒金黄,颗颗饱满。熬粥之前,先把洗净的米用清水泡半个时辰,砂锅煮沸后又熬了半个时辰,直到粥水绵密,表面析出一层浓稠的米油。到底是饿得久了,最简单的食物也有一股抓人的香味,承铎低头,就着窈窈的手尝了一勺,温热适口,除了米香,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味儿。
“我加了一点红枣。”窈窈说。
承铎接过勺子来搅了搅,不用说枣,连个枣皮也没看见。窈窈赶紧说:“已经都撇出去了。”
她想着米粥吃着没味,便在粥里放了去核去蒂的红枣,补血又增香;又担心承铎刚好,枣皮不容易消化,粥好之后,便把红枣一颗一颗挑了出来。
这一餐寡淡,吃完倒觉得胃里熨帖。困意袭来,承铎也不打算强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小的农舍罕见地让他觉得安心。
他就这样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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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承铎睡熟了,窈窈才出门。昨天割的青菜头还在菜园,再不拿回来,烂在地里就太可惜了。
青菜头扛回家,要先洗净,按大小分类;再拿刀把根底的老筋和青皮剥了,剩余的部分切成块,用篾丝穿成串,挂在菜架上晒五天。窈窈在院子里忙得不亦乐乎,忽然听到有人喊:“窈窈,你忙什么呐?”
抬头看,一个穿水红裙子的小娘子正站在院门口冲她甜甜笑。
窈窈一喜:“阿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