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月讨厌医院。她讨厌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讨厌走廊尽头那股冷冰冰的潮湿气息。医院上空的云总是乌沉沉的,逃脱不开又撕不开,闷闷的还不如直接闷死她一口气。
医院的食堂应该是最安静的食堂吧,吞咽进去的食物仿佛也失去了味道。啃着这里最多的白馒头,嚼着并不散发香气的米饭,再来一碗并不香的面条,便会生出一种错觉——这个世界上,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活着才是唯一的本能。
但她却是学了外科医学。所有人都觉得苏枕月未来是为了继承家族产业所以选择学医。毕竟,苏家的医院遍布整个A市,医药产业布局整个东南亚,如果她选择这样的路,不知道这条路会有多顺遂,一直被托举,都不用太努力。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即使不学医也都将在医院度过,不是因为她生病,而是因为她的双胞胎哥哥——苏揽霄。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龙凤胎。哥哥比她早出生几分钟,但命运却像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他被确诊为X连锁脑细胞增生症,那一纸诊断书,成了苏家二老的梦魇,也成了她人生中难以摆脱的阴影。
“要不是因为你,哥哥怎么会躺在病房里,受这么多罪?”
她年幼时,母亲的一句话像钉子一样钉进她的脑海里。她是健康的,而哥哥却经常犯头疼。随着长大也愈来愈影响他的生活。因为怕失态或者有人故意做文章,哥哥很小的时候就不再公共场合露面了,一直都是做幕后的操盘手。从那以后,她不敢在家人面前表现得太过健康,也不敢笑得太灿烂。她蹦蹦跳跳的时候,余光扫到像一个小白鼠一般尝试各种治疗的哥哥,她感觉哥哥冷眼看她的目光像一团死物。
十岁之前,她和哥哥的关系并不好。
哥哥有时沉默寡言,有时暴躁易怒。他会猛地撕碎枕头,推倒书桌的花瓶,把家里的瓷器、书籍、收藏品统统摔在地上,碎片溅了一地。而那些收藏品,苏枕月小时候被反复教诲过不要碰倒了。
她害怕他发脾气的样子,小时候会忍不住哭,会手足无措。可每次哥哥砸东西,全家人都会围上去安抚他,只有她,被张妈悄悄牵进房间里。
张妈是苏家的老佣人,从她襁褓时就照顾她长大。她会轻轻擦掉她的眼泪,抱着她坐在床边,一遍又一遍地唱摇篮曲。歌声低低的,像是在哄她入睡。苏枕月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有一次,她听见张妈轻叹了一口气,温暖粗糙的手指拨开她额前细软的发丝,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子,然后自言自语般地低喃了一句:
“小小姐,真是个苦命的人儿啊……”随后满眼怜惜地给她盖被子。
其实,那时候苏枕月还未睡着,她不懂为什么自己是个苦命的人儿,随着长大,她愈发明白了那句“命苦”。
是十多年的如一日,哥哥闹脾气不肯吃饭时,父母没有办法,佣人不敢上前,只有她承担了所有。有的时候看着哥哥发脾气,她想呐喊她想反驳,但总是被父母教导“哥哥身体不好,你不心疼哥哥么?苏枕月,你能不能别这么冷漠。”还是“苏枕月,我不是跟你说了么,放学之后要早点回家,哥哥一直在家里等你,你不在,揽霄一直不说话,你是要把哥哥逼成哑巴么?”又或许是“苏枕月,为什么我们每次交代你的事你都办不好,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爱玩呢?揽霄每天都处理很多家里的事,你不为哥哥分担,你就不能别惹他生气么?”
苏枕月的话越来越少了。明明她还是很喜欢上学的,这是为数不多可以离开家透透气的时刻,但她知道家里给她办好了走读却从未跟她商量好,她觉得很好笑,这是井底之蛙有限的自由么?刚开学时,她待在学校的时间并不长,常常一下课就离开,不主动结交朋友,也不关心校园里的小道消息。结交又怎么样了,当朋友约她出去玩的时候,她该怎么解释,目前哥哥的身份保密,只有需要家主出面的时候才会明了。就连学校流动座位的规则,她甚至不知道。
但人往往对自己的认知总是带着偏差。苏枕月以为自己在学校并不起眼,却忽略了她的出身——A市四大家族之一的苏家,苏家不仅掌握庞大的商业版图,连这所贵族学校的实验楼、医学院附属医院,都是苏家全权资助的。而她,作为这一代苏家唯一的女儿,自然成了众人议论的中心,尤其是在联姻的种种揣测中,她的名字总被提及。更何况,苏枕月长得不差。与哥哥苏揽霄那种清冷、精致、带着贵族气息的疏离不同的是,多了一种更具攻击性的锋利美感。她的五官轮廓分明,鼻梁挺直,嘴唇饱满,明明是清冷的眉眼,却透着一丝不容忽视的艳丽。她眼眸如湖水般清澈,波光潋滟,却不带半点温度,就像是镶嵌在冰层中的宝石,璀璨耀眼,却遥不可及。
校花评比的时候,一张苏枕月的路人照被上传到了学校贴吧。照片里的她正站在图书馆的窗边,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她精致的轮廓。她的眼神专注而冷冽,眉头微蹙,却又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让人移不开眼睛。这种空气感,让她像风暴中心的旋涡,所有人都被她吸引,却没人能真正靠近她。
一张偷拍的背影照火遍整个论坛:“学校有这么好看的美女我怎么才发现?”
可很快,帖子被顶到了首页,评论区几乎刷爆——
【你们别说,这背影是真的绝了,气质好好啊。】
【她就是苏枕月,苏家的那个……别乱讨论,人家背景很硬的。】
【啧,苏家啊……那还是不要轻易招惹了。】
【背GUCCI云朵包都背出帆布包的感觉,太有气质了。】
类似的帖子越来越多,甚至连一些社团活动的摄影作品里,都有人故意将她的身影裁切出来单独发帖。然而,帖子很快被删除,甚至连发帖人的账号都被封禁。类似的情况发生了好几次,每次有人上传苏枕月的照片或讨论她,帖子总会在短时间内被删除。久而久之,学校里的人开始意识到,苏枕月不是轻易可以探究的存在,苏枕月乐得清闲。
苏枕月并不知道这些。她的生活应该是一座孤岛。学校里的人对她敬而远之,男生不敢追求她怕照到自己的难堪,女生们也不敢与她交朋友,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她好好看啊,但就是除了上课一般都不在。”
“听说她家里很有背景,还是别惹她了。”
“也是个仗着家里有钱就清高的二世祖啦”
这些议论,苏枕月偶尔会听到,但她并不在意。她的生活早已被哥哥的病占据,她没有闲情雅致去干涉别人的想法。或者说,她应该是一朵枯萎的花,不再在春天时展出嫩芽,她的嫩芽早就被家里抽丝剥茧完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维持盛开了。没有力气和理由去重新走入关系,是她丧失了这种能力,可是她为什么会丧失呢?这种处境,难道是因为她天性如此么?
人生啊,它总是有很多错觉,也同样有很多偏差。我是迷失的羊群,等待牧者。我是沉睡的公主,等待王子的宝剑,而最终,我将亲手斩杀恶龙。此后,王座的珠宝堆积,棋子也尽数腐朽,我想,终有一天,我将在无人之境走下王座,将血与泪都洒在田野里,然后追逐稻田间的稻草人、天空的风筝,而诸君也都将走向这条道路。无论真相与否,她将永远忠于自我。苦海沉浮不过一瞬,人间冷暖自在人心。
是伪装还是托辞?那些暗夜时分的打气,是臣服还是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