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戴月回朝夕相伴已有半月,宋时微只觉如今的生活甜蜜得像一场美梦。
每日晨起时戴月回都会为她梳发,忽从袖中拈出一朵带着晨露的小花,轻轻簪入鬓边。
忽逢细雨时,戴月回也会撑开油纸伞,不动声色地将伞面倾了大半在她头顶,自己的肩头洇湿一片。
但,戴月回虽待她亲昵,却始终守着分寸,除了执手相拥、偶尔轻吻,再无更逾礼的举动。
就连夜里歇息,也是各睡一床。他总在睡前轻吻她的额头,温声道:“你还小,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宋时微心里也曾有过疑惑,但她未曾心仪过旁的男子,不知戴月回这般点到为止,是否寻常……
她便按下这点不安,只盼他回京的日子,能晚些,再晚些。
不曾想,
这疑惑这么快便有了答案。
宋时微悠悠转醒,如常慵懒地唤了声“月回”,却再无人应声。
她这才惊觉,戴月回竟已连夜收拾行囊离去……未与她道别,甚至连何时要走都未曾提前告知。
宋时微怔怔地,眼中蓄满了泪,失魂般走到桌前。
只见桌上一封素笺,压着一枚清透温润的翡翠玉佩。
她颤抖着手拿起信,一字一字费力辨认着那些她认识的字,艰难地拼凑出戴月回的意思:
‘时微,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你心悦我,我便给你一段你想要的露水情缘,但我们终究有缘无份。日后若遇艰难,可持此佩至京城戴府寻我。’
宋时微只觉心口剧痛,几乎窒息,那滴悬而未落的泪珠,最终还是重重跌落,碎裂在信纸上。
宋时微的父母,早在五年前便已离世。
那时他们随商队运货,不幸遭遇山匪,当场殒命,连尸身都未能运回,最终只得由商队的人用草席一卷,草草安葬在了异乡。
自此,宋时微便独自一人挣扎着长大。她讨过饭,也做过各种苦工,熬过了不知多少艰难时日,才终于有了自己的一间小小食肆。
她原以为自己早已长大,变得足够坚强,不会再为什么事而心碎哭泣。
她曾想,她的喜欢得到过回应,她不敢奢求太多,戴月回终归是要回京的。只要他对自己有过那么一点点真心喜欢,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戴月回的不告而别,还是让她失声痛哭。
不该这样的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为什么?!
戴月回竟要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对待她!
他将她视若珍宝的真心,当作一场可以随意施舍的露水情缘!
那半月里她的满心欢喜、她的全心投入,在他眼里又算是什么?!
他明明可以一开始就拒绝她的……明明可以,好好与她道别的。
这般成年人的逢场作戏,这般虚情假意……
真是,糟糕透了!
她捧出的真心,被狠狠摔在地上,碎得不成样子。
宋时微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枯坐了一整日。那封冰冷的信和那枚温润的翡翠玉佩,依旧静静躺在桌上,纹丝未动。
房间里仿佛还残留着戴月回身上若有似无的松柏冷香,目光所及,处处都是两人共同生活过的痕迹……
眼泪无声地滑落,她却浑然不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冷透骨髓。
她闭上眼,脑海里翻江倒海,那些甜蜜的、疑惑的、此刻变得无比刺痛的画面搅得她不得安宁。
宋时微这个素来滴酒不沾的人,竟也翻出酒坛,只想借酒消愁。
一夜无梦。
第二日,
宋时微强压下心头的酸涩,熟练地备好食材,照常去食肆开了张。
最近路过望城的商队确实比往年少了太多,宋时微轻叹着擦拭本就干净的桌面。
既然眼下没客人,她也懒得忙碌,索性坐在长条木凳上,手肘支着桌面托着腮,望向门外空荡的街道发呆。
突然!
宋时微猛地坐直了身子,她看见了那个曾被戴月回暗中跟踪的年轻男子!
那人面容俊朗,身姿挺拔,带着一股洒脱阳光的气息,正从她店门口走过。
她心中一动,眉头微挑,冲着门外扬声唤道:“客官,可要来碗热乎的馄饨?”
那男子闻声回头,瞧见宋时微脸上的明媚笑容,也礼貌地回以浅笑,脚步一转,便踏进了店里。
“姑娘这里可有方便携带的吃食?”
“有的,”宋时微忙道,“刚煮好的馄饨您连碗带走便是,待小店打烊后,我再去您落脚处取回碗碟。此外,还有刚出炉的胡饼。”
男子闻言笑了笑,语气温和:“不必如此麻烦。劳烦姑娘给我包两份生馄饨,再来两份胡饼就好。”
宋时微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会有人买生馄饨,随即利落地应道:“好嘞!一共二十文钱。”
就在她转身去准备食物时,那男子走近了几步,声音有些顾虑地低声问道:“姑娘可是独自一人在望城生活?”
宋时微有些疑惑地点头:“正是,家中父母早逝。客官为何有此一问?”
男子笑容收敛,眉宇间染上一丝凝重:“姑娘还是尽快离开望城吧。我今日出城巡视,发现附近已有北狄人活动的踪迹。这望城,怕是很快就要不太平了。”
宋时微心头一震!虽早有预感,却没想到动乱来得如此之快!
此人是戴月回认识的人,他的话,不会有假!
她喃喃道:“多谢客官提醒……那您,也会离开吗?”
男子脸上又露出开朗的神情:“或许会暂时避一避风头。不过,终究是要回来的,对吗?”
这句话像一阵清风,瞬间吹散了宋时微心中积压的愁云。是啊,还会回来的!这里是她的家啊……
她心中涌起感激,忙问:“多谢提点!不知您尊姓大名?待他日时微重回望城,若能与客官再遇,定要请您吃一辈子的馄饨,管够!”
男子闻言一愣,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笑道:“哈哈,好!无妨,看你年纪尚小,叫我一声‘白哥’便是。我也帮不了你太多,”
他说着,解下腰间一枚不起眼的药囊,“这个你收着,里面是些防身的迷药。路上带着,就当是提前预支你以后请的馄饨了。”
宋时微眼眶一热,接过那枚尚带着体温的药囊,紧紧系在自己腰间,低声道:“多谢白哥,我明日就启程!”
白思祁提着她包好的生馄饨和胡饼,大步流星地走出店门。
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她,潇洒地挥了挥手,无声地在说:江湖再见!
此时,
戴月回正不眠不休地疾驰在返京的路上,昨日天刚破晓,他便在望城郊外与两名等候多时的下属汇合。
甫一见面,未及多言,戴月回便飞身上马,冷喝一声,率先策马朝着京城方向狂奔而去。
离京日久,京中局势不明,他心中焦灼万分,一刻也耽搁不起!
他一身玄衣,几乎与□□乌黑的骏马融为一体。上身紧伏马背,薄唇紧抿,连夜奔波的疲惫,被心头那股火烧火燎的急迫感死死压下。
“驾!”戴月回低叱,狠狠一夹马腹。骏马长嘶,四蹄如飞!
风声呼啸中,隐约传来一名下属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喊声:“大人!再往前…半个时辰…便是驿站!”
“好!再快些!到驿站休整!”戴月回头也不回,声音冷厉。
然而,就在这瞬息之间,
异变陡生!
前夜积雪融化,浸得山体土壤松软。一块巨大的山石毫无征兆地轰然滚落,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戴月回前方的路面上!
“轰隆!!!”
巨响震天!溅起的碎石铺天盖地激射而来!
令人心胆俱裂的是,一块拳头大小、边缘圆钝的崩飞碎石,竟裹挟着巨力,狠狠砸中了戴月回右侧太阳穴!
“呃!”
戴月回只觉眼前猛地一黑!颅骨深处传来一声撞击闷响,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吞噬了他所有意识……
当他终于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时,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整个头颅都要炸开。
眼前是戴府熟悉的床帐顶,却一时想不起今夕何夕。
“月回!我的儿!你总算醒了!”头顶传来戴母带着哭腔又充满急切的声音,“你可吓死为娘了!这次去北地,一切可还顺利?怎会伤成这样?”
戴月回痛苦地抬手按着剧痛的额角,无神茫然地看向戴母。
他神色有些困惑无助,声音几不可闻,沙哑干涩:“母亲……我记不得了……北地的一切……好像,都不记得了……”
……
宋时微默默地收拾好行囊,仔细锁好小院和食肆的门窗栅栏。
她望着这承载了她所有过往和努力的小小天地,心头涌上难言的酸涩与茫然。
宋时微用力咬了咬下唇,将那份不舍狠狠压下,眼底被边境的风沙磨砺出的坚韧重新亮起。
她转身,不再回头,朝着中原的方向,迈开了坚定却沉重的步伐。
宋时微翻过一座又一座荒凉的山丘,双腿渐渐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汗水浸透了衣衫,又被冷风吹干。
她疲惫不堪地停下脚步,举目远眺,终于捕捉到一点微弱的灯火亮光!
一股微弱的希望支撑着她。她深吸一口气,拄着随手捡来的枯树枝,朝着那点灯火的方向,艰难地前行。
幸运的是,当她终于抵达时,发现这正是家略显破败的驿站!
宋时微如释重负,连忙掏出铜板递给柜台后那位笑容可掬、面容和善的老掌柜。
拿到房间钥匙,她几乎是踉跄着冲进房间,反手插上门闩,重重地把自己扔在了硬板床上。
身体的极度疲惫暂时压过了心头的纷乱。宋时微思绪飘忽,不知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她从小在望城长大,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一切都令人不安又迷茫。
或许……等走到下一个稍微安稳些的城池,就停下来吧?
像从前那样,找份活计,攒点钱,再开一间小小的食肆?安稳度日,似乎也不错。
困意如潮水般袭来,就在她意识即将模糊之际,一股极其刺鼻的气味毫无征兆地钻入鼻腔!
“不好!”宋时微心中警铃大作,猛地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
然而,已经太迟了。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如同重锤狠狠砸中她的意识!四肢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她甚至没能完全坐起,身体便不受控制地重重滑落,摔倒在冰冷坚硬的石头地面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她模糊的视线捕捉到那扇刚刚被她亲手插上门闩的房门,竟被无声无息地推开……
门口站着的,赫然是方才柜台后那位笑容满面、慈眉善目的老掌柜!
只是此刻,他脸上所有的和善都已褪尽,只剩下令人心寒的阴冷!
无边的悔恨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宋时微的心!
黑暗彻底吞噬了她,宋时微只能绝望地、无力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