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抿着双唇,久久不置一词。
皑皑雪顶飘下一道夹杂着雪沫的风,沾湿少年锋利入鬓的浓眉:“王母不公。”
他的嗓音干涩低沉,带着冷霜的凛冽。
姜沛忽而轻笑,过去的笑声与现在重叠,由远到近。既像是说给过去的白衣少年听,也像是在告知现在姜觅和承归。
“你若是知道全部过往,就不会如此口不择言。可是现在,你还不能……等你离开祁连,你就会明白。至于姜家人,他们还要很久……”
姜觅听得一知半解。
姜沛也不解释,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一动,铜铃滑入承归的衣袖,系了五色彩绳的栒山璧也稳稳当当回到姜觅的手腕。
姜觅用指腹去检查栒山璧,再一抬眼眸……
姜沛的目光正落在那抹红褐沁色上,她疲惫的眼神里,流露出眷恋与不舍。
姜沛弯了弯嘴角,似解脱般地笑了笑。
“你不来,我不知外面的世界过了多少个年头,你来了,我与王母的交易才算结束。”
“转机,出现在我四十五岁那年……”
那是无云而雨的第二十年秋,海棠叶落。
姜家人,少有外出。
一边穷奢极欲地享受,一边惴惴不安地等死,成了绝大多数族人的日常。连姜沛本家也是如此。
只剩姜沛不愿放弃。她抱病也早晚跪于西王母神像前祈求,而后才颤颤巍巍回到房里歇息。
青铜灯盏里的火苗幽幽晃动,姜沛把自己挪到床边时,瞄见铜镜里的老态。
她还像甲丁六时那样瘦小,却再也不是能站在竹子顶端,也无惧风雨的年纪。
姜沛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呆呆望着织工繁复的帐顶,突然怕得不敢闭眼,担心自己就此撒手人寰。
她越想越不安,越害怕,心跳就越快。焦急得眼角溢出眼泪。视线模模糊糊,连帐子上的花纹,都似猛烈旋转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呼吸终于平缓。一眨眼睛,发现自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目光所及的白很蓬松,这端闪烁着金芒,那端就有五色光晕,好似到了说书人里的天宫仙境。
突地,一道银铃般的笑声从脚边传出。
姜沛定睛一看,竟是一只通身赤红,毛羽光亮的鸟,单脚伫立着望向自己,赤红的长尾拖出一条弯曲的红线。
笑声是鸟传出的?姜沛在心中猜测,伴随着一声“是”,赤红的鸟成了赤红裙摆拖地的仙女。
之所以说是仙女,是她本能就这么认为的。
仙女捂着嘴巴又偷笑了会,轻轻摇头:“不是仙女,我曾是??鼠,如今是王母身边的玄鸟。”
王母二字一出,姜沛心一跳,重重咳嗽。
玄鸟怜悯地递上一方白色丝帛,帮她擦着嘴角,而后拉起她的手,紧紧握了握。
那一刹那,似有一股热气从她的指尖蔓延到全身,背脊突然挺拔,吃力沉重的步子变得轻盈。好似真的回到了甲丁六时期,衰老还未发生……
玄鸟又笑了几声。
四周顷刻白雾缭绕,流云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幻化成连绵群山与重楼飞阁。
先前称自己为玄鸟的仙女,抱着一个泛着皎皎银光的缸子站在白玉阶梯一旁,似在呼她过去。
姜沛迟疑着往前走了两步。
一道轻柔慈和的声音从霭霭中来。
“姜沛,你日日求我庇佑,我不是没有听到,而是时机不对。一切,远远没有结束……”
“可惜,黑水一乱,本就无心逗留人间的众神,纷纷离去。云梦泽的仙兽沉睡,凤凰用朱砂填埋的玉不知所终,没有仙人灵石相帮,你们这一族,只会式微。成也栒山璧,亡也栒山璧……”
那声音很沉,每个字都直直落在姜沛的心底。
“你是第一支下山的后代,想必听说过颌针鱼,它们曾与你族在山头相伴。”
姜沛不懂为何蓦然提起这根本不存在了的鱼。
端着缸子的玄鸟,至姜沛面前,眼睛一眨,覆在缸子上方的光晕散开。
那是一条嘴似尖刺,身子短,尾巴厚,鳞片也厚的怪鱼。它看了姜沛一眼,嘴朝着她一扬,两个泡泡滑落到水中沉底,水波一动,泡泡倏然变出两条小号的怪鱼。
那声音道:“这鱼,能保姜家千秋万代。可我不知道你……”
可我不知道你……
可我不知道你,愿意用什么交换。
处在又惊又喜中的姜沛恍然。
姜沛丝毫没有犹豫,就决然往地上匍匐一跪,像接见西王母神像那天那样,试图的去触她的脚。
“只要能救姜家,沛……什么都愿意。”
那一瞬,姜沛的指尖好像真的触到了鞋面。
也是那一瞬,一点温热落在她的额前。
祂答应了,姜家有救……
她离开了,姜沛消失……
姜沛软瘫在地之前,看见了一条将昆仑遮挡的横断,那崎岖的山壁,积雪终年不化。一道时而是少女,时而是老妇的虚影,骑在岩羊身上巡查。
每一个企图找寻到昆仑王母的人,都会被那虚影赠上一束野花——昆仑知晓,止于知晓。
姜沛起身,从玄鸟手中接过缸子。
玄鸟垂眸含笑。
姜沛一直捏在掌心的丝帛一烫。
玄鸟无声,姜沛却清楚知悉了她的交代。
“那是解法,切记,不要弄丢。”
姜沛:“睁眼后,我起先以为是黄粱一梦,照例掌灯去跪拜西王母上,侍女大叫着跑到我面前,急急忙忙地说,刚去开门,门前有一个大缸,边上有八个之前就死了的姜家人,吓得我赶紧关门来……”
姜沛脚步一拐,察觉出那不是梦。她的步子跟着她的心意动,身体比甲丁六时还要灵活。
姜沛猛然想到什么,转弯回到房间。
枕边光华浮动,那是一方金文熠熠的丝帛。
姜沛拿起一看,正是玄鸟的叮嘱。
她定定心神,亲自去开了姜家大门。
那是昔年抬着青铜浇筑,描以金漆,高达二十多尺的西王母神像进入姜家大门,后在这二十年中,陆陆续续去世的,八名姜家人。
和当年一样,姜家人朝她颔首,就吆喝着干起了活。根本不像是人能抬得动的大缸,几下就被移到了院子里头。
姜沛注意到这几人宽的大缸不像梦中那般,始终萦绕着的银色光晕,而是刻了很多幅画。
有六脚小兽奔腾山间,有兽与鸟隔空相望,还有山溪流淌间,跃出水面的尖嘴鱼……
八人放好了缸后,领头人从怀里摸出一柄尖端翘起,没有刀鞘,柄部烧蓝的古刀递给姜沛。
姜沛把左手移到水面,握着古刀的右手一用力,血一滴滴砸进水中。
一大两小的颌针鱼一拥而上,不等晕开,瞬间把滴落的血滴,吸食干净。
“族长……”
姜沛闻声一看,八个姜家人正静静地看着她。
他们红了眼圈:“姜家人千秋万代,珍重。”
倏地,八人消失。
院子里除了一口大缸与姜沛,什么都不剩。
姜家有救!
姜沛沿着大缸边缘,滑坐在地上。
第一次,不管不顾地失声痛哭。
姜沛:“自那一天起,姜家姜沛死去,祁连姜沛新生。我开始打点姜家后续……”
姜家院里多了一口大缸,里面有一种怪鱼,这鱼是西王母让故去的八个姜家人抬进来的……
消息很快传遍姜家,姜沛赶在他们杂乱无章地凑去围观前,先把姜家人召集了过来。
秋风卷落海棠树上□□着的最后一片黄叶。
姜沛举起先前那个说自己资质平平,不愿意接手姜家的女孩的手:“下一任姜家族长,姜延。”
姜家人哗然一片,有妇人站出来问为什么。
姜沛朝侍女点点头,侍女领着姜沛本家的长者,一同把竹简发给每一支里的当家人。
那是一封告知全族的书简,措辞有别姜沛以往的温和,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安排姜家人的未来。
1.颌针鱼,姜家人,栒山璧,互为一体。
2.姜家往后每一代,在出生时眼睛都附有一层白膜。这是姜家人的特征,每一代姜家人,只会有一人的血能融入栒山璧,此人为天授之人,即天定的姜家族长。
3.每一代族长配备两名以上的长老,在姜家人出生后的百日取一滴指尖血,验身定名。
4.族人必须遵循族长的安排,听从族长的吩咐,以族长为尊。而族长也有义务为家族谋得前程,选中的族长从小需带离家中,接受训练,必须在十四、十五、十六的月圆夜里生饮颌针鱼的鱼血。
5.每年的午时午日,全族吃天火炙鱼。
6.姜家不同于寻常人,为求长远,全族即日迁居于齐,化名其他姜姓,隐隐于市。
……
有姜家人当下甩了竹简,怒气冲冲,嚷嚷道:“我们在扶风活得好好的,凭什么我要听你这些无理的安排!更别提这么多条……”
姜沛冷笑:“随你,我只告诉你,不照规矩办事的姜家人,一年病,两年瞎,三年亡。”
姜沛转头看到西边,那是昆仑山的方向。
“午夜梦回时,我也有过一些怀疑。但我弥留姜家的那几年,不遵循的人都一一生病,变瞎……”
“我也不信过……”姜觅闷闷地问,“指引我来祁连的丝帛,就是玄鸟给你的那块吗?”
“是。”
姜沛点头,那个日光被拉长的白昼浮现。
彼时隆冬,齐地的雪比扶风大了数倍。
姜沛望着从灰白天空中落下的大片雪花,时而会想,那是不是王母在让她适应祁连的凄冷。
一名姜沛本家的长者领着一年轻女孩,疾步到姜沛的身前:“问族长安。”
靠在躺椅上的姜沛回眸。
“姨婆无须多礼,我唤你来,是要交代你些事。这些事,很特殊,与姜家人息息相关,我认为,只有本家能做到……”
“本家以族长为荣,无论什么,都会替您办妥。我虽年迈,后人也会如此行事。”长者说。
“我知,这些年若不是本家,我这位置,并不稳固……我与王母的交易,换来了姜家延绵,但姜家灭族的那天,还是会来。”
长者身形一晃:“为何?”
“姨婆既然清楚旧事,又何必问为何。哪怕是普通人家,又能有多少代?接下来的话,你听着照做就是,那不是我们能干预的,是天意。”
“有一山,名祁连。有一岭,名盘龙。那是我即将故去的地方。到了那时,把历史封存。另外,我支的当家人,需以史官的形式记录姜家的变化发展,尤其关注族长的传承,玉璧相关问题,如有不测,携这方丝帛来祁连。”
长者震惊地说:“您如此年轻,哪会……”
姜沛苦笑着把丝帛递给长者。
“你看见的我,早不是我。从颌针鱼降临姜家的那天,就只有祁连姜沛。这是遗言。”
长者低头一看,丝帛上的墨字闪动。
“吾年老,知天有道,然尽瘁宗族,昆仑可为明证。吾不能言说种种,颌针之精,枸璧之气,此二灵物即我族命脉。兹命立守藏史,记族长异状,以备不虞之时,岁终封牍于祁连阴墟,与吾同葬。山腹石刻:「姜氏之外,擅启者死」”
长者还想细问,姜沛已阖眼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