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暑气渐长,因府中处处置了冰鉴,又有侍女早晚打扇送凉,倒比外头清爽许多。司空华灵心中郁结未消,好在白日里有海棠和苏叶陪着聊天解闷,晚上闲来无事拉着沈策切磋武艺,在国师府住得舒适,一连多日都没想起迁居之事。

    沐青管家每日让人送来时令瓜果,顺便禀报棠梨别院那边来的消息。

    自司空晋加官进爵,司空华灵又特封县主,这等殊荣让京中那些权贵挤破了头都想巴结,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但都被别院管家以县主身体不适给婉拒了。

    这日苏叶端着膳房送来的冰镇酥酪,刚掀开帘子,便见司空华灵斜倚在竹榻上,手中执着一卷书册,神色凝重,恨不能将脸埋进书里。

    苏叶一怔,却见海棠立在她身侧,神色如常。

    她轻手轻脚地凑近,这才发现司空华灵手中捧着的并非什么正经典籍,而是一本时下坊间颇为流行的话本子。

    “什么?”司空华灵突然惊呼道,“乔念念竟然是国公的亲女儿?”

    她指尖一颤,手中的书册“啪”地一声跌落在膝上。司空华灵猛地直起身子,竹榻随之发出“吱呀”轻响,惊得窗外槐树上的夏蝉都噤了声。

    “她叫了十几年的爷爷竟然是她的亲生父亲!”司空华灵一双杏眸瞪得圆圆的,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天塌了,她爹一觉醒来,女儿竟成了妹妹,这也太刺激了!”

    海棠和苏叶瞧着自己主子魔怔了的模样,没忍住低低笑了出声。

    海棠拾起了险些掉落的话本,劝慰道:“都是些坊间消遣的玩意,县主何必放在心上。”

    苏叶递上了装着冰镇酥酪的琉璃盏,附和道:“是啊,这写书之人也是胆大,竟写出这等违背伦理的故事。”

    司空华灵刚接过琉璃盏,还未开口,忽听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沐青匆匆入内,隔着帘子行了一礼,低声道:“县主,嘉敏公主驾临棠梨别院,此刻已至前厅。别院的管事不敢阻拦,特派人传来口信,请您示下。”

    指尖在盏沿微微一滞,司空华灵抬眸,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她来干嘛?”

    赵嫣经历了寿宴那晚的事,对司空华灵的所作所为是又惊又惧,又因萧家的下场而心有悲戚。那晚送母妃回寝殿后,她自个儿回去也愣是歇了三四天才缓过神来。

    但她细细想来,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满口谎话,还日日住在国师府,她怎能放任不管?

    棠梨别院外,司空华灵站在马车边上,抬头看了看别院的牌匾,又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国师府。

    青石小径蜿蜒相连,两府之间不过百步之遥,连国师府檐角悬挂的风铃都隐约听得见。

    “就这几步路,还用得着坐马车?”

    司空华灵红唇微张,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诧异表情。

    海棠道:“方才不是您让人备了马车吗?”

    “那也没人跟我说,别院就在国师府边上啊!”

    苏叶闻言,解释道:“国师府的侧门连着棠梨别院的后花园,确切来说,两府之间仅一墙之隔。”

    司空华灵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道:“罢了,进去吧。”

    管家见司空华灵终于出现,紧绷的神色顿时松了几分,连忙上前行礼:“县主,您可算回来了!”他压低声音道,“嘉敏公主在花厅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司空华灵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目光扫过庭院中多出的皇家侍卫,淡淡道:“带路吧。”

    庭院中花团锦簇,静雅清幽,一汪活水绕着回廊,穿过水边的凉亭,便是花厅。

    赵嫣一袭水蓝色纱裙,背对而立,裙摆随风轻轻摇曳,听见了声响,方转过身来。

    “臣女参见公主殿下。”司空华灵屈身行了个礼,“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赵嫣也不急着让她平身,而是将她从头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团扇轻摇间,赵嫣的目光如细密的针,一寸寸掠过司空华灵低垂的眉眼、素净的衣饰,最后停在她腰间那条未及解下的软鞭上,鞭鞘暗纹在阳光下泛着幽光,似乎提醒着赵嫣,眼前这个我见犹怜的女子,可是能一人斩杀数十名高手的厉害人物。

    “平身吧。”赵嫣清了清嗓子,直奔主题,“听说你近日都住在国师府?”

    司空华灵站直了身子,道:“回殿下,臣女确实在国师府暂住了几日。”

    “放着好好的县主府不住,跑到国师府去,传出去丢不丢人啊?”

    这有什么丢人的!司空华灵心里想着,嘴上却是一点不敢反驳,乖乖认怂道:“殿下说得是。”

    赵嫣又道:“你和国师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开口闭口都是国师,你喜欢沈策就直说啊,在这跟我绕什么圈子。

    “臣女之前就说过了。”司空华灵道,“我们二人是……”

    “别跟我提什么狐仙入梦!”赵嫣打断了她的话,满脸不信,“本宫才不信。”

    司空华灵也懒得解释,直言:“殿下不信就算了。”

    “真不明白三郎哥哥怎么会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我这样的女人?什么样?貌美如花冰雪聪明又能屈能伸的女人吗?

    司空华灵不禁轻笑:“殿下这话说得奇怪,我司空华灵出身将门,容貌出众,虽不说德才兼备,但好歹聪慧知礼,文武双全,身份地位于我,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且不说他沈策喜欢我,天下任何一个男子喜欢我,都不足为奇吧?”

    一通话把赵嫣噎得怔在原地,半晌后才道:“你还真是一点都不谦虚,说到底,三郎哥哥也不过是因为你的身份才高看你一眼。”

    司空华灵笑容浅淡,不慌不忙道:“既如此,殿下的身份尊贵无双,按理来说,应该比我更有优势才对。怎么这些年来近水楼台都没能拿下他?”

    跟我斗嘴,你怕不是来自讨苦吃的吧?

    赵嫣何尝不知道沈策的性子,又何尝看不出他对司空华灵与旁人不同,可她就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输了,输得彻彻底底,只得嘴上逞强道:“你敢讽刺本宫?”

    “臣女不敢。”

    赵嫣冷哼一声,气鼓鼓道:“即日起,你必须搬出国师府,本本分分地待在你的棠梨别院里,否则……”

    赵嫣说着,眼角余光不经意瞥到司空华灵腰间的软鞭,语气竟有些强硬不起来。

    又想到自己可是一国公主,司空华灵再怎么厉害终究也低自己一等,有什么好怕的?

    就这样暗自给自己打气,赵嫣昂首挺胸道:“否则本宫定不饶你!”

    说罢一甩广袖,带着几分虚张声势的意味,径直朝院门走去。

    司空华灵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顺从地行了一礼道:“恭送殿下。”

    随行的宫女们连忙小跑跟上,却见自家殿下越走越快,头上的金步摇晃得叮当作响。直到坐上马车,赵嫣才猛地跺了跺脚:“区区一个外姓县主,有什么好怕的?”

    沉香立在马车旁,见赵嫣平白等了许久,又被气到失了方寸,忙出言安慰道:“殿下息怒。”

    马车一路穿过长街,临近宫门时缓缓停下。

    沉香轻掀起车帘一角,低声道:“殿下,萧家姑娘求见。”

    萧怡?赵嫣闻言心下一沉,萧家如今贬为庶民,举族迁入城南偏院,背后虽有母妃帮忙打点,但日子过得终究大不如前。

    萧怡从前与她也算亲近,如今落难,自己也不好避而不见。

    赵嫣吩咐道:“让她上来吧。”

    “是。”

    沉香领命而去,不多时,车帘再次掀起。

    萧怡朝着赵嫣行了一礼:“民女参见公主殿下。”

    赵嫣道:“你我之间不必行此虚礼,上来说话。”

    萧怡上了车,车帘落下,马车及一行人停在宫门下。

    萧怡穿着素裙,发间只簪了支银簪子。她低眉顺眼地坐在一旁,全然不见往日国公府千金的骄矜模样,反倒多了几分历经沧桑的沉稳和陌生。

    赵嫣问道:“舅舅近来身子如何?”

    “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大夫说得好生将养着。”萧怡道,“民女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何事?”

    萧怡抬眸,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民女想求殿下,允我入宫为婢。”

    赵嫣闻言一怔,眉头轻蹙:“你昔日是国公府嫡女,如今虽家道中落,但有母妃护着,何至于沦落到入宫为婢的地步。”

    提到萧婉舒,萧怡脸色不可察觉地僵了僵,随即苦笑着答道:“父亲病重,往后的花销只会更多,靠让人接济终究不是长久之久,况且若能入宫侍奉,既可谋生,也能为父亲求些良药。”

    “此事你为何不找母妃?”赵嫣道。

    萧怡道:“姑母为了萧家殚精竭虑,已付出许多,此次萧府出事,所幸没有牵连姑母,民女哪有脸面再求姑母照拂。”

    赵嫣凝视她片刻,见她神色坦然,不似作伪,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怜惜。她轻叹一声:“你既有此心,本宫便成全你。不过宫中规矩森严,不比外头,你可要想清楚了。”

    萧怡俯身行礼道:“多谢殿下,民女定当恪守本分,不负殿下恩典。”

    下了马车后,萧怡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行礼目送公主凤驾进皇城后,才缓缓起身,眼里锋芒闪现。

    两日前,她花钱四处托人,才得以传了口信进毓庆宫,见萧婉舒一面。

    傍晚的毓庆宫,笼罩着一层暮气。

    伺候晚膳的宫人们鱼贯而出。

    穿着一身粗布素裙的萧怡在惨淡天际余晖的映衬下,显出了一种与毓庆宫格格不入的落败之气,她静立片刻等里面宣召,才得以从宫门外入内拜见。

    萧婉舒见着她,一如既往温柔地笑道:“派人送去的东西都收到了吧?”

    萧怡恭顺道:“回禀姑母,都收到了,怡儿替父亲和萧家谢过姑母。”

    她顿了顿道:“怡儿今日进宫,其实是有一事相求。”萧怡躬身行礼,起身照旧像往常一般亲昵地凑上前去,“如今萧家势败,父亲又重病缠身,家中全靠姑母照拂才得以生存,姑母之恩怡儿无以为报,只求能进宫伺候姑母,以报答姑母对萧家的荫庇之恩。”

    萧怡说话向来滴水不漏,又极会讨人欢心,加上这般言恳意切的神情,若是往常听了,萧婉舒早已温柔地笑着扶她起身。

    可此刻却只盯着她看。

    萧婉舒脸上的笑容虽不减,但居高临下的威压却让萧怡心底蓦地一冷。

    她指尖轻轻划过萧怡的脸颊,略带怜惜道:“本宫像你这般年轻的时候,在京中也是风华无双呢。如今看来,你倒有几分本宫当年的姿色。”

    萧怡隐隐觉出不对,姑母怎的突然提起从前。她承认,报答恩情只是借口,昔日养尊处优惯了,她怎么可能过得了平民一样的苦日子,贵妃姑母是她脱离泥潭唯一的希望。

    “姑母如今的风华,怡儿也难以企及半分。”她嘴角挂着笑,眸中含着楚楚可怜的清纯,“只求姑母垂怜,能让怡儿随侍左右。”

    “这副模样,本宫见了都心动,你说若是陛下见了……”

    别人她不了解,萧怡可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昔日那个端方高傲的国公嫡女甘愿委身为奴为婢,她是不信的。报答恩情是假,踩着她上位才是真!

    此言一出,萧怡立刻附身跪在她面前,声音惶恐道:“姑母言重了!”

    萧婉舒面上却是一丝笑也找不见了,甚至带着几分冷酷:“你向来聪明,又自小常伴本宫左右,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你应该清楚得很。”

    “姑母息怒,怡儿定当恪守本分,万万不敢逾矩。”

    萧婉舒冷笑道:“既要恪守本分,便老老实实回去伺候你父亲,本宫这里还用不着你操心。”

    一盆冷水浇下,萧怡心下一跌,差点整个人往后倒去。

    宫女们老早退到外面去,整个大殿中一片冷肃。

    萧怡低垂的眼帘轻轻颤动,伸手抓住了萧婉怡的裙角,哽咽道:“姑母……难道姑母要眼睁睁看着怡儿在那小宅子里虚度年华吗?”

    说着眼泪便往下掉。

    萧婉舒平时都把她当做至亲教导,因着她聪明稳重,是以有时候对萧怡比自己亲女儿赵嫣都好上几分,十几年教养之情又怎能轻易狠下心来说断就断。

    可惜她不该把心思动到自己身上来。

    见萧怡哭哭啼啼的样子,她心下不免有些厌烦。

    “你才貌出众,纵使没有昔日国公府的家世,有本宫为你撑腰,将来也能寻个好人家。”她叹气道,“做个当家主母也好过在宫里为奴为婢,你说呢?”

    话已至此,萧怡已经无法再开口争取,看似为她着想,实际上彻彻底底断了她入宫的念头。

    萧怡垂下了头,低低说道:“姑母说的是。”

    萧婉舒起身不再管她,只留下一句话道:“本宫对萧家已仁至义尽,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话,萧婉舒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画屏后。

    外头最后一丝暮光也坠了下去,殿内一片昏暗。

    黑暗中萧怡那张明艳光彩的美人脸上,恭敬、惊恐、哀伤,全都随着那微弱的光亮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嵌在脸上的平静和决绝。

    仁至义尽?好一个仁至义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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