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小二手上捧着几道菜肴,推门而入,其身后跟着一个红衣男子。
“哥!”贺今朝顿时像见了救星,刚要跳起来,余光瞥见沈策,动作立马顿住,声音也小了不少,“我在这呢!”
贺长安踏入雅间,手中折扇“唰”地一展,带起一阵清雅的檀香。他眉眼含笑,目光在司空华灵身上不着痕迹地停留了片刻,这才转向沈策拱手道:"在下贺长安,舍弟顽劣,给二位添麻烦了。”
司空华灵闻言颔首,这做哥哥的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换作别人说不定还要反过来质问他们为什么孩子在他们手上,这样一来,倒省去了不少口舌。
“贺公子。”沈策徐徐开口道,“久仰大名。”
贺长安听到沈策的声音,手中折扇微微一顿,随即笑意更深:“哦?这位公子竟听说过在下?”
他目光在沈策脸上细细打量,总觉得此人气度不凡,看似温和,眉宇间却又透着几分与金陵人士分外不同的威压。
司空华灵在一旁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两人,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插话道:“贺公子在金陵城可是风云人物,我们初来乍到,自然有所耳闻。”
贺长安闻言,立刻转向她,他本就生得一副女相,但骨骼棱角分明,偏又显出几分英俊来,一双剑眉下长着一对细长的桃花眼,此刻正眼波流转,对着司空华灵笑道:“姑娘谬赞了,还未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他话音刚落,小二已经将菜肴一一摆上桌。贺长安顺势坐下,香气四溢间,贺今朝眼巴巴地看着红烧狮子头,却又不敢动筷,只能可怜兮兮地瞅着自家大哥。
司空华灵正欲开口,沈策忽然淡淡答道:“在下姓华,家中排行老三,贺公子唤我华三郎便可。”
“噗——”司空华灵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呛得直咳嗽,她一边拍着胸口一边侧头瞪着沈策,内心疯狂咆哮:这厮出门在外连个假名都懒得编?竟把她要用的姓氏抢了去!
沈策见她呛得眼角泛红,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背,替她开口道:“这是吾妹,名唤华灵。”
贺长安一听二人是兄妹,对着司空华灵越发殷勤,当即从袖中掏出一方绣着兰花的雪白丝帕,关切地倾身向前:“华姑娘,当心些……”
司空华灵好不容易缓过来,冲他摆了摆手道:“不用了,多谢。”
随即又不动声色地剜了沈策一眼,自顾自拿起筷子道:“你们先聊着,我有点饿了。”
贺长安眯起那双桃花眼,将二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又抬手用帕子擦去了司空华灵手上沾的一滴茶水,优雅微笑。
司空华灵手中动作一顿,抬眼看向贺长安,眸中闪过一丝无语。
他们认识还不到片刻,就主动做出这么亲密的动作,这贺长安风流多情到这个地步了吗?
可对方恍若未觉,反而笑意更深,轻摇折扇。
沈策见到这一幕,眉心不自觉皱了起来,看向贺长安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贺长安慢悠悠道:“二位一看就不是本地人,恕在下冒昧,不知二位此番来金陵是做什么呢?”
“行商。”
“游玩。”
沈策和司空华灵几乎同时开口,司空华灵一口排骨刚送到嘴边突然停了下来。
糟了,刚刚在车上说好他们是以行商的的理由来金陵城的,她这会一时嘴快就给忘了!
贺长安眼中精光一闪,折扇在掌心轻敲,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哦?到底是行商……还是游玩。”
司空华灵脑子快速一转,迅速找补:“我哥来行商,我跟着他来游玩。”
说完对着沈策道:“是吧,哥哥!”
呼!总算圆过去了,差点就露了破绽。
沈策面不改色,从容地给司空华灵添了杯茶:“不错。”
他抬眸看向贺长安,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在下于京城中经营丝织商铺,此番来金陵也是想寻些上好的云锦,回去做些新样式。”
贺长安大手一挥道:“要说到江南的丝绸,当属金陵谈家最是一绝,在下正好与谈家有些交情,华公子若是需要,我可帮你引荐一二。”
此话正中沈策下怀,他微微颔首,沉稳道:“如此便有劳贺公子了。”
司空华灵闻言心中一喜,没想到事情进展如此顺利。
“客气客气。”贺长安折扇一展,笑道,“二位将舍弟送回,在下感激还不及,何来劳烦一说。”
说话间,他往司空华灵那边凑了凑:“华姑娘若想游玩,贺某随时奉陪,保证带你一览金陵美景……”
“贺公子。”沈策眸光微沉,出言打断道,“贺小少爷似乎已经吃饱了。”
目的已然达到,他也没有再留人的意思。
贺今朝一听提起他,脑袋终于从饭碗里抬了起来,满嘴油光道:“我……我吗?”
贺长安听出了他的意思,起身揖了一礼:“家父还在等着我们归家,就不叨扰二位了,告辞。”说着,扇子一敲贺今朝的脑袋:“走啦!”
贺今朝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往嘴里塞了一块甜糕,含糊不清道:“华姐姐,华公子,我先回去了。”
司空华灵忍俊不禁,冲他挥了挥手:“回去吧,改日再请你吃好吃的!”
她笑地格外明朗,多亏了这个小家伙,事情才能进展得如此顺利。
贺今朝眼睛一亮:“一言为定!”
贺长安临走前,又回头道:“明日辰时,谈家绸缎庄,恭候二位!”说罢,深深看了一眼司空华灵,方才离去。
贺长安走后,长风和苏叶这才进了屋。
苏叶道:“姑娘,公子,方才奴婢在外头听人说,谈家有一批上好的苏州缂丝,正打算出手,但缂丝量少,买主又争抢不休,于是谈家决定明日在绸缎庄举办竞拍会,价高者得。”
司空华灵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机会!”
长风接着说道:“根据线索,当年大少夫人的贴身嬷嬷确实到过金陵,之后便没了踪迹,不过尚不能确定是否被谈家人收留。”
他呈上一份名册:“这是谈府上下所有人的名册。”
沈策接过名册简单扫了一眼,转手递给了司空华灵。
司空华灵看着名册,秀眉微蹙:“光看名册也看不出什么,谈家为了躲避牵连不惜举族搬迁,倘若他们真的收留了那孩子,想必这些年一定会小心隐藏,不会轻易让人查出。”
而且这对他们来说算是好的结果,怕的是,谈家根本就没敢收留沈家幼子,又或者,那贴身嬷嬷出了什么事,没能将孩子送到谈家……诸多因素,他们无从得知,只能抱着希望试一试。
沈策垂眸不语,司空华灵问道:“进谈家的路子有了,但如何寻人,你可有计划?”
“谈家对我沈家旧案态度不明,无论那孩子是否在谈家,我们此行都不宜打草惊蛇。”沈策沉吟道,“需得先买下这批缂丝,再借机接近谈松,方能试探一二。”
司空华灵颔首道:“嗯……就这么办,嗝——”
她突然打了个饱嗝,连忙捂住嘴,脸颊泛起一丝尴尬的红晕。
“刚刚吃太快了,这会有点积食了。”
苏叶闻言连忙道:“马车上备了消食的山楂丸,奴婢这就去取。”
说着匆匆行了个礼,转身下楼去。
“无妨,我们继续……嗝——”话未说完,又是一个响亮的饱嗝。
沈策眸中掠过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在她泛红的脸颊停留片刻,突然起身走到她身后,修长的手指在她背上几处穴位轻轻一按。
司空华灵忽觉后背一暖,沈策的指尖隔着轻薄的衣衫精准地落在穴位上。那触感不轻不重,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像是一缕温泉注入经脉,酥麻的触感瞬间蔓延了她整个脊背,虽是早有准备,但她还是不自觉地颤了颤,分不清是穴位刺激还是心里那抹奇怪的情愫作祟,她感觉自己的脸颊似乎更烫了,不过那股堵在腹中的郁结之气却是消散不少。
当他的拇指划过肩胛骨下方某个穴位时,司空华灵猛地绷直了腰。那里像是藏着根绷紧的弦,被他轻轻一拨,酸胀感便顺着脊梁窜上后脑,激得她眼眶发酸——可紧接着就是说不出的松快,仿佛有人抽走了压在心口的石头。
若不是想到长风还在一旁,她怕是会忍不住一整个跳起来。
长风也是个识趣的,悄然退至一旁,垂头侧立。
“可好些?”沈策的声音近在耳畔,带着呼吸时拂过她而后的气息,惹得她后颈泛起细小的战栗。
司空华灵竟有些结巴起来:“好……好多了。”
此时苏叶取了山楂丸回来,见她那红得不像话的双颊,只当她是撑坏了,连忙倒了杯茶水,又从瓷瓶中倒了两粒小药丸。
“姑娘,快些服下吧。”
司空华灵仰头服下药丸,又喝了大半盏茶水,方镇定了许多。
可她不知,被扰得心神不定的不止她一人。
沈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泛红的耳尖上,她乌发尽数盘起,显得那抹红像初绽的芍药,格外显眼,往下便是如羊脂玉般莹润修长的颈项,那线条自耳后一路流畅没入衣领,在柔光下泛着细腻的瓷光。
“沈策?”司空华灵突然回头,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撞在一处。
沈策瞳孔微微收缩,看着那双清亮的杏眼中倒映着他来不及收敛的专注目光。
他悄然回神,喉结滚动,掩饰性地偏头咳嗽两声:“咳咳……”
司空华灵却急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怎么咳嗽了?是不是毒性又要压不住了?”
她的指尖正好按在沈策的脉门上,感受到异常急促的跳动,顿时慌了神:“不行,得赶紧了结这里的事情,早点前往灵山,你这毒一日不解,我一日不得安心。”
沈策见她反应这般大,本想解释一番,但想着总不能承认自己贪恋其美相又险些被撞破的事实吧?于是眸光一软,顺势将错就错道:“无妨,不必担心。”
苏叶眨了眨眼,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突然福至心灵,低头抿了抿唇,藏住了眼底的笑意。
一旁的长风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肩膀可疑地抖了抖。他虽自觉地退到一旁,但方才的经过他分明看得清楚,原来,爷这般冷静自持谪仙般的人物,动了凡心也逃不过寻常男子的窘迫模样。长风暗自腹诽,却不敢抬眼,只盯着自己鞋尖上那粒灰尘,仿佛那是天下最要紧的东西,可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他正想着,忽听沈策冷冷道:“长风。”
“属下在!”长风立刻绷直了背,却仍不敢抬头。
沈策道:“愣着干嘛?”
长风闻言抬头,瞧瞧这个瞧瞧那个,终于反应过来,还有重要事情没有汇报,忙定了定神,从怀中又取出一份信笺,上前道:“爷,这是京中来的消息,请您过目。”
司空华灵见沈策接过情报,内心感叹这位国师究竟京城里,不,在整个天下布了多少眼线,自他们离开京城一路上,每隔两日就会有密信传来,即使远在金陵,也能掌握京城里各方势力的一举一动。
沈策垂眸扫过密信,修长的手指在纸页边缘微微一顿,眼底寒光乍现,转瞬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
司空华灵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波动,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沈策指尖一翻,信纸对折被他收入袖中。他抬眼时,眸中已看不出丝毫波澜:“陛下要召大皇子回京。”
“大皇子?”司空华灵有些惊讶,她知道陛下有四个皇子,但除了端王和宁王,还有那个传闻中早逝的三皇子,她对这个大皇子几乎是闻所未闻。
长风适时解释道:“大皇子封号瑞王,乃先皇后所出。十年前先皇后病逝后,陛下便将他送往华阳行宫,自此十年从未回京。”
司空华灵道:“好好的皇子,为何要送到行宫养着?”
长风道:“据说是因为大皇子眉眼太似先皇后,陛下见之伤怀。”
司空华灵愣了愣,这……理由会不会太牵强了些。
“若是怕见了大皇子会伤怀,不传召便罢了,或者京中赐个府邸,让其搬出宫去,不就好了,何必将人遣送到京外的行宫?”
司空华灵一听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只听沈策道:“先皇后出身琅琊李氏,乃千年书香门第,李氏门生遍天下,执掌国子监,翰林院逾百载,李家风头正盛时,民间曾有‘一笔朱砂可定文章魁首,半句评语能决士子前程’的传言。”
司空华灵道:“如此势力,陛下岂不是忌惮得很?”
沈策点头道:“故而先皇后入宫后,陛下常以李家身为外戚,权势过重于礼不合为由,逐渐削其羽翼,先皇后薨后,几位身居高位的李氏族人接连被贬,李氏的势力一夕之间分崩析离。
司空华灵倒吸了一口冷气,接着他的话说道:“只是朝中的李氏可灭,但京中李氏门生除之不尽,天下以李氏马首是瞻的文人学子更是一股不容小觑的燎原星火,所以陛下将大皇子赶去华阳行宫,是担心他在京中,总有一日会重整李氏门生,引起大患?”
“不错。”
沈策见她对于朝堂之事以点及面,一点就通,脸上露出些许赞赏之色,她若是居于庙堂,恐怕也是个心机手段都不逊于他的厉害角色。
“既如此,为何此时又要召他进京?”
“因为如今京中的李氏门生大多另择新主,一些官职低微的也不足为惧,陛下的态度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尽管大皇子回了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却可以让某些人不敢轻举妄动。”
司空华灵脑筋一转,反应过来:“你是说宁王?”
沈策忽的轻笑,转移话题道:“县主不愧是将门之女,胸中谋略远胜常人。”
司空华灵闻言,亦道:“那当然了,有你这个‘哥哥’珠玉在前,我这个做‘妹妹’的总不好太笨吧!”
沈策闻言低嗤道:“给个杆子就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