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死寂,宫灯明晦,远在千里的金陵却是满城沸反盈天——十里秦淮漾着胭脂色的波光,画舫如缀满琉璃的梦乡,在丝竹声里轻轻摇晃。临江阁楼的骰子左摇右晃,溅出的金铢碰响惊飞了桥头宿鹭。
司空华灵倚在朱栏边,鎏金箭矢从指间滑落,"当啷"一声砸在青玉壶沿。
伶官们围着她,殷勤递上酒盏、果脯,又嬉笑着将投壶挪近了些。
“姑娘,再饮一杯?”青衣伶官斟满琥珀色的葡萄酿,眼尾含笑。
她接过酒盏,却不急着饮,只将箭矢在指尖转了个圈,忽地一掷——“铮”地一声,箭入壶心,伶官们拍手叫好。
苏叶站在身侧,见伶官衣衫半敞,指尖有意无意拂过自家小姐的腕子,顿时耳尖通红,低头不敢多看。
窗外画舫灯火反射出碎金般的光,映在她似笑非笑的眸子里。
喧嚣斥耳,浮华迷离,一开始她也感叹金陵城繁华似锦,令人沉醉,可不知为何,酒过三巡,她的心情却越发平静,仿佛这满室的热闹都与她无关。
司空华灵撑着脑袋,嘴里呢喃道:“满耳笙歌满眼花,满楼珠翠胜吴娃。众人皆道金陵繁华世间无二,我看,也不过如此嘛……”
青衣伶官见她突然伤怀,愣了愣道:“姑娘可是嫌我们伺候得不好?”
司空华灵轻摇了摇头,转身趴在栏杆上,兴致缺缺。
窗外“砰”地炸开一簇烟花,绛紫与金红的光影流转在司空华灵脸上,她微微仰首,看着一束束流光锐鸣着窜上夜空,在最高处炸开,又化作万千金丝银线泼墨般倾泻而下。
“好美……”
碎光浮动的间隙,她的面容半明半昧,唇角不自觉微扬。
那璀璨金光炸开的瞬间,像极了那日在槐树上看到的落日,不同的是,身边那人却不在。
司空华灵嘟囔道:“也不知道沈策那家伙,这会在做什么……”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如此良辰美景,和沈策光风霁月的模样甚是相配。
可转而又想到,这不就是话本里说的单相思吗?
“司空华灵啊司空华灵,你完蛋了……”
夜风拂过,吹淡了她身上的酒气,视线下移时,却见到隔江的桥上,沈策负手而立,目光穿透靡丽的江景夜色,落在她身上。
两相凝眸时,漫天烟火也乍然失色。
徐风卷起司空华灵额边的碎发,丝丝凉意沁入鼻腔,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再抬眼时,眉梢染上了几分难以自察的雀跃。
苏叶关怀道:“姑娘,夜里风凉们,是否早些回去歇息?”
司空华灵却一动不动,轻声问道:“苏叶,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真爱降临时,老天爷一定会给你提示的……”
苏叶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司空华灵忽然起身,从栏杆上纵身一跃。
沈策的身形骤然一僵,向来波澜不惊的眸子微微睁大,镇定如他也有那么片刻紧张。
“姑娘!”苏叶惊呼,周围的看客也都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却见司空华灵足尖点过画舫飞檐,衣袂翻飞,掠过漂浮的莲灯,最终稳稳落在石桥上。
桥上人影渐疏,身旁传来众人的议论,但司空华灵却只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
沈策望着眼前的少女,沉沉目光仿若下一刻便要掀起滔天巨浪。
“胡闹。”
他声音压得极低,细听之下还有一丝担忧。
司空华灵笑着朝他走近,仰起头道:“哥哥这是在担心我吗?”
她的唇上还沾着葡萄酿的水光,随着略带急促的呼吸溢出甜涩的酒香。
沈策对她用的称呼有些讶异,目光渐软:“寻仙阁……好玩吗?”
司空华灵回答:“好玩。”
沈策默然。
还真敢开口!
司空华灵顿觉哪里不对,连忙改口:“好玩个屁,不好玩……下次再也不来了!”
沈策道:“还想有下次?”
司空华灵一噎,见他有点得理不饶人的架势,眼珠子一转,索性转移话题道:“那边有花灯!”
说着拉起沈策的手臂穿过人群就往河边卖花灯的摊子走去。
“老板,要两个花灯。”
摊主见来人气质矜贵出尘,又携手同行,心下便知是哪个富贵人家夫妻一同出游,遂取了一盏比寻常花灯大了两倍的并蒂莲灯,殷勤道:“夫人瞧瞧这盏并蒂莲,灯芯是双股的,长明不灭,寓意夫妻感情恩爱长久,百年好合!”
沈策闻言指尖微僵,却未出言反驳。
司空华灵捧起那灯,上下观赏一番,暗道质量应是比那些小花灯好多了。
“这灯多少钱?”
摊主道:“三十文。”
司空华灵转头看着沈策复述道:“哥哥,三十文。”
沈策眉梢一挑:“方才在寻仙阁一掷千金,这会连个花灯都不舍得花钱?”
摊主在一旁听着又是哥哥,又是寻仙阁,内心暗道这回真是看走眼了,到手的生意就要飞了。
司空华灵委屈道:“钱都花完了……”
沈策冷嗤一声,随手掏了一锭银子放在摊上:“不用找了。”
摊主见状笑开了花,忙道:“多谢贵人!”然后指了指旁边的桌上的笔墨:“两位可以在此写下祈福之语,再将灯放入江中,将心愿传递给天上的神明,祝二位心想事成,事事顺利!”
司空华灵将灯放下,执笔沾了沾墨,笔尖悬在纸上半晌,忽而转头问道:“你有什么心愿吗?”
沈策从来不信这些祈福祝祷之事,直言道:“没有。”
司空华灵猜到了他会这么回答,凝神想了片刻,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嘴里不忘警告:“不许偷看!”
沈策闻言,唇线轻扯,当真背过身去。
江岸上多是成双成对的男女,或执手低语,或相拥赏灯。
司空华灵蹲下身子将花灯推入河中,低语道:“你就不好奇,我写了什么?”
沈策望着逐渐漂远的灯影,若有所思:“为何人们总喜欢把希望寄托在此等虚无缥缈的事上?”若是花灯真能传愿,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求而不得的遗憾;若神明肯为世人低眉,人间又何来如此多的冤苦忧惧?”
司空华灵道:“有时候祈愿并不是为了求得什么,而是想以这种方式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沈策低头看向她,问道:“所以,你写的是什么?”
司空华灵嘴角微微上翘,朝他勾了勾手:“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
“过来嘛!”
沈策微微挑眉,犹豫了一瞬,还是俯身凑近了她。司空华灵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正要开口时,忽然鼻尖一痒——
“阿嚏!”
她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身子跟着一颤。沈策眉头一皱,下意识扶住她的肩膀:“着凉了?”
司空华灵揉了揉鼻子,嘟囔道:“没事,就是突然……阿嚏——”
话未说完,又结结实实地朝着沈策打了个喷嚏。
沈策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和略显迷蒙的眼神,想起她刚才在寻仙阁应是喝了不少酒,又靠着栏杆吹了半天凉风,这会约莫是着凉了,况且酒后吹风,最是易醉。
他转身半蹲下来,交出后背,淡淡道:“上来,我送你回去。”
宽大的袖袍垂落地面,压着青石板缝隙间探出的几株野草,显得格外清冷矜贵
司空华灵眨了眨眼,随即反应过来,二话不说便趴了上去。
他的肩背宽阔而温暖,腰间劲瘦有力,双手总能牢牢地将她托住,司空华灵搂着他的脖子,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冷香,忍不住将脸贴在了他肩上。
沈策背着她穿过闹市,走入空荡的巷子,长风和苏叶远远跟在身后。
嘈杂的声音渐远,司空华灵忽然开口:“方才我写的是……愿我所念之人,能得偿所愿。”
沈策脚步沉稳,不疾不徐地走着:“所念之人?你爹吗?”
司空华灵道:“还有你。”
稳重的步伐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如常。
沈策道:“什么时候对我如此上心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没有什么事能牵动他的情绪。
司空华灵沉吟道:“或许……从我第一次见你开始吧。我第一次见你,在那棵下着漫天梨花的树下练剑,当时我觉得这个哥哥舞剑的样子真好看!从那以后,我常常想起你,想起你那沾着梨花瓣的剑尖,划破春光的模样……”
沈策脚步渐缓,听着她叙说着关于他的记忆。
“后来我学会了你的剑法,成为了像你一样厉害的人,但我还是常常想起你,我才发现,让我念念不忘的不是那厉害的剑招,而是那个舞剑的少年,那少年于我心中,就像那天上的月亮,有时隐有时现,但永远都在那里。曾经我也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见色起意?毕竟,你生得这般好看,很难让人轻易忘怀。”
司空华灵自嘲一笑:“可直到再次见到你,我才知道,月亮就是月亮,哪怕身旁的星星再多,再亮,都永远代替不了月亮。就像书上写的,纵有千千晚星,不及灼灼月光……沈策,你注定要成为我的月亮。”
沈策微微侧头,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司空华灵盯着他的侧脸,继续道:“我这个人向来有话就说,最怕麻烦,当我好几次确认我喜欢你的时候,我以为我会迫不及待地告诉你,期待你的答复。可我还是犹豫了,因为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不是你的答案,而是我能否陪你走得更远,我始终觉得喜欢一个人,不仅仅是贪图一时的欢喜和眷恋,而是要努力成为对方的铠甲,为他遮风挡雨,为他无坚不摧。”
沈策眉心微微动了动,偏过头去,终是停下了脚步。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一贯漠然平静的眼里,翻涌起了无法平息的激荡,此刻,他的心像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四处飘散,掀起心底最后一丝理智,最终又缓缓落地。
七年了,他孑然一身,背负着生的希望,寻找着死去的真相。原以为此生便是这般循着漫无边际的黑暗,独自前行。可此刻方知,纵是孤家寡人,依然贪恋被人珍视的滋味。
司空华灵借着酒意,势要将心里所想一股脑说出来:“沈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你要做什么。如果你愿意,就让我与你并肩,去你想去的地方,去做你想做的事,哪怕明知不可为,我也甘愿为你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