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不可为……听到这句话时,沈策睫羽轻颤,终是垂下了眼帘。
从他下令杀了萧寅之的那一刻起,心里就无比清楚,他要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不归之路,注定要舍弃一切。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司空华灵内心不安地砰砰直跳,但始终忍住了再次开口的冲动,静静地等着他回答。
半晌后,沈策终于偏过头来,不轻不重地说了句:“知道了。”
说完又继续背着她往前走去。
这下司空华灵傻了,怔怔看着他的后脑勺,寻思着这句话的意思。
知道了?
知道了??
本姑娘前前后后说了这么多,你就回了一句知道了?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不就意味着“我不是很想听你说这些,但你要说我也拦不住,说就说吧,我听听就算了。”
想到此处,司空华灵心里咯噔一声,不死心问道:“就这样?没了?”
沈策道:“没了。”
真没了……司空华灵再次愣住,她没有想到一腔心意换来的竟是这短短的三个字!甚至愿意或不愿意都不曾讲清楚,就算是块石头丢进河里也能听个响吧?
她心里莫名燃起一股怒意,闷声道:“放我下来。”
沈策脚步一顿,道:“马上到了。”
“放我下来!”
感受到背上人儿的怒气,沈策轻叹了口气,屈膝将她放了下来。
夜风渐凉,她的眼眶微红。
沈策转过身来,平静的眼眸中倒映着她倔强的容颜。
司空华灵道:“‘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沈策缓缓道:“县主醉了,醉话不可当真”
县主?这会想起我是县主了?司空华灵心里泛起一阵酸楚:“所以,你对我……并没有男女之间的喜欢,是吗?”
沈策沉默。
沉默便是最直接的答复。
司空华灵心脏猛地一跌,脑子乱得像被人狠狠摇了一顿。
那你为什么对我好?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帮我?为什么要让我与你靠得这么近?
这种近乎纵容的默许,难道不是你对我也有情的意思吗?
她站在原地,克制住了呼之欲出的质问,垂下了头,什么也没说,半晌后,终是抬脚绕开了沈策,失魂落魄地走了。
苏叶见状赶紧小跑追了上去,扶住了司空华灵的手臂:“姑娘,当心脚下。”
司空华灵置若罔闻,木然地向前走着,分不清那股搅得她心底一团乱的郁气究竟是愤怒还是悲伤。
长风不明白为何两位主子方才还好好的,这会怎的闹成这样。他站在沈策身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声道:“爷,您和县主这是……”
沈策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望着司空华灵远去的背影,眸色幽暗。
他抬头看向夜空,星点零碎,残缺的月亮冷冷清清的悬在天边。
“千千晚星,不及灼灼月光。”
沈策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轻扬,胸口却隐痛蔓延,既闷且冷。
无声的告白随夜风消散,埋葬在寻常的静夜。
次日卯时刚过,众臣聚集在宫门外等候朝会,天际已然大亮,空气中透着些许闷热。
群臣时而望向宫门,时而叹息摇头,这个时辰了还未开宫门,怕是朝会又要免了。
陛下龙体欠安,罢朝是常有的事,以往还有国师代为主持朝会,虽说国师专横独断了些,但起码朝中诸事可顺利运转,现下连国师也多日不见踪影,朝中许多事项积压如山,奏折堆在通政司迟迟不得批复。
几位阁老站在最前,神色凝重,低声商议着对策。
辰时初刻,宫门内忽然传来一阵开门声,众人纷纷噤声,却见一名小太监躬身出来,尖声宣道:“陛下口谕——朕躬偶恙,暂罢常朝,诸卿所奏之事,具本以闻。”
群臣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多言,几个眼尖的臣子转身看见赵屿站在后面,连忙整冠行礼。
“参见宁王!”
赵屿为人一向亲和,文武兼备,朝中众臣对他评价尚佳,加上赵峋已然倒台,众皇子中只有他最有可能入主东宫,想到此处,群臣对他恭敬臣服之下又多了几分殷勤。
赵屿微笑道:“诸位大人不必多礼。”
见内阁首辅陈世英朝他走来,他立即向前迎了两步,率先拱手行礼:“陈阁老。”
姿态谦卑却不失从容。陈世英雪白的眉毛下,一双锐利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片刻,这才缓缓还礼:“殿下折煞老臣了。”
“阁老为国为民,殚精竭虑。”赵屿伸手虚扶,“自是受得起本王的礼数。”
两人说话间,周围几个尚书已然悄悄围了过来。
朝中早有传言,宁王有意与陈阁老的嫡长孙女联姻,今日见宁王对陈阁老的态度,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两家若真成了亲家,那假以时日,宁王的权势可不逊于国师。
陈世英此人刚正不阿,对于党派之分向来嗤之以鼻,他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
“身为臣子,为国效忠乃分内之事,只是……”陈世英轻叹摇头道,“陛下圣体抱恙,朝事耽搁,令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惶惶不安啊!”
其实他对联姻一事不算太排斥,毕竟宁王也算人中龙凤,品性才情都属上乘,不管他此刻的谦恭是否真心,他毕竟是正统的皇室血脉,比起沈策一个外姓权臣,自是更有资格代理朝政,只可惜圣心难测……
思及此处,他又道:“恕老臣多言,国师此番放下诸多事务,陪真宁县主出游,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
赵屿道:“真宁县主初回京城,又历经劫难,难免心绪不宁,国师陪同出游,也许是奉了父皇的圣命也未可知,毕竟……”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安抚了真宁县主,也是安抚了镇北军。”
陈世英恍然大悟:“殿下明鉴!”
正说话间,又见宫门内出来一行人,领头那人正是御前伺候的小福子。
小福子对着赵屿行了一礼:“参见宁王殿下。”
赵屿见他身后跟着几个羽林卫,问道:“这是作甚?”
小福子道:“回殿下的话,奴才奉命前往萧府传旨。”
“萧家?”陈世英道,“可是昔日荣国公府那个萧家?”
小福子道:“正是。”
周围的臣子一阵骚动,议论纷纷。
萧家不是已经被贬为庶民了吗?难道圣上对其又有新的处置?
赵屿道:“既是传旨,为何不见圣旨?”
小福子向前一步,低声道:“回殿下,昨夜萧家长女萧怡御前侍药,深得圣心,陛下龙颜大悦,今晨已命内务府准备册封事宜。”
他稍一停顿,又接着道:“此事毕竟是圣上一时兴起,加之萧家小姐身份特殊,不比从前,圣上的意思是,一切从简,故而免了圣旨,只让奴才前去传个口谕。”
尽管小福子十分婉转地透露了萧怡侍寝的事,但落在众臣耳朵里,无一不认为此事是萧家为了东山再起,不惜让女儿自毁名节爬上龙床,给萧家铺路。
赵屿先是惊讶,随即脸色沉了下来,随即拂袖径直入了宫门。
萧怡封妃一事,一大早就传遍了皇宫上下,昔日得罪过她的宫女太监都吓得不轻。
毓庆宫亦是暗流涌动。
几个嫔妃一听说消息,巴巴地往毓庆宫凑了上来。
话说皇后之位空悬多年,宫中又属萧婉舒位份最高,因此平日里众妃嫔都以她马首是瞻。加上萧怡从前经常出入毓庆宫,萧婉舒对她的疼爱有目共睹,此番萧怡封妃,有些脑子蠢笨的,只道是她这个做姑母的扶持萧家女子上位,巩固势力,因此一进门便连声贺喜恭维,唯有一两个聪慧的,看出了其中端倪,闭口不敢多言。
果不其然,萧婉舒见了众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人都打发出去。
宫里的人但凡消息灵通的,稍加打听便知道萧怡侍寝一事可不光彩,再看萧婉舒的反应,一来二去,暗地里传得风风雨雨。
萧婉舒刚坐定,底下人便来报:“启禀娘娘,淑……淑妃求见。”
来通传的宫女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慎触了萧婉舒的霉头。
萧婉舒眼皮一跳,没料到萧怡竟敢这么快就来见她,冷笑道:“她还有脸来?”
她强压住了心里的怒火,稳稳端起茶盏道:“宣。”
不多时,萧怡从殿外走入。
前阵子还是药膳司的煎药小婢,如今一头乌发盘做高髻,左右各插了一对金步摇,眉心画上了红色花钿,配上一袭鎏金色曳地宫装,风华竟瞬间盖过了萧婉舒。
臣妾参见贵妃娘娘。”
萧怡一改往日恭顺态度,只略略弯身一礼作罢。
萧婉舒将她的转变看在眼里,冷冷道:“本宫真不知是高看了你,还是小瞧了你?”
萧怡托了赵嫣的关系入宫,她起初知道时也有意打发她出宫,但终归是亲侄女,念在往日情分,想着只要她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一念之差,竟演变成了如今的局面。
萧怡道:“臣妾不明白姑母的意思。”
“姑母?”萧婉舒怒极反笑,“你还知道本宫是你的姑母,昔日本宫的教诲你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萧怡缓缓抬眸,神色冷静:“姑母的教诲,怡儿不敢忘,只是……”
她忽然笑了,极其讽刺的轻笑。
萧婉舒皱眉,不可置信道:“你在取笑本宫?”
“姑母多虑了,臣妾只是在笑自己。”萧怡道,“臣妾自小跟在姑母身旁,事事以姑母为榜样,可直到今日才发现,您入宫这么多年,空有盛气凌人的做派,心计竟然毫无长进。”
萧婉舒脸色骤然一沉:“放肆!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萧怡接着说道:“臣妾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进宫时,姑母已身居妃位,当时姑母曾说过,这皇后之位,李家的女子能坐,萧家的女子同样能坐,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您只晋升到了贵妃之位,迟迟无缘凤位,这其中关窍,您还看不透吗?”
萧婉舒没有想到萧怡会如此不留情面,直戳她的痛处,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侄女,不知为何,越发觉得她陌生至极,精致的容颜之下仿佛换了个人一样,让她心底莫名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