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道宫,曦光殿。
周、齐、楚、燕四国来使齐聚一堂,看向殿中席地而坐的两名女郎。
二人皆是山主玄微子的徒弟,身穿道宫门人的浅色衫裙,素衣简饰,虽装扮一致,却不似并蒂双生,而是姿容各异。
东席的女郎容貌娇妍俏丽,若三春桃李,西席的女郎风姿清滟出尘,如九秋霜月。
置于二人中间的,是雕花描金、螺钿漆彩的紫檀木椟,木椟开盖,满满一匣子珍珠流光溢彩,辉映着殿中的烛火。
这是周国使臣公子昱带来一匣珍珠,既是请尧山弟子出山入世的聘金,也是射覆的题面,卜中明珠数目者,可奉为周国巫祝。
周国强盛,又是西周周王室的遗脉,时下虽礼坏乐崩,四分五裂,但宗周为正、一统诸侯的余威犹在,周国在六国之中,依旧最占正统,称雄六国。
是故东席的颜黎,虽明知姬昱此行的本意,应是来接师妹姜玺回周国的,但周国国祚绵长,她也想借此谋个前程出路,师妹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她并不是没有胜算。
对姜玺而言,周国是她的故乡,她六岁时离开国都洛邑来到尧山,虽无故土之思,但却已十年未祭扫父母的陵墓,她亦想随表兄姬昱回洛都。
这场射覆之局,二人各不相让。
跽坐于西席的女郎抚上腰间编在一起的三枚铜钱,念及解开后又要重编的繁琐,犹豫片刻,弃之不用,起身至殿外摘下三片翠嫩的柳叶,素手一抛,记下阴阳,连占六次,提笔在纸上写下卜算的结果:
珍珠一百一十六,明珠一百一十五,瑕珠一枚。
两份白纸黑字被姬昱的侍从收走,姬昱查阅过后,含笑看着姜玺,念出了与她所写一致的答案……
——
姜玺睡眼惺忪,怔忡出神,梦中的表兄姬昱剔去藏在木椟底下生有螺纹的瑕珠,将一匣莹润的明珠亲手交予她,赞她青出于蓝,不堕父亲太祝令的贤名,是周国焕新的明珠……
她并未贪恋幻梦,已然醒神,清楚的知晓现实并不如梦中美好,恰恰相反的是,师姐天生通灵,如有神助,无需测算,便已占出正确结果。
她也不似梦中举重若轻,凭借信手拈来的柳叶便能窥测天机,而是茭杯蓍草、龟甲铜钱,无所不用其极。她虔诚的沐浴焚香,戒斋三日,却如同以往一样,无论用何种卜具,每次都占出不一样的结果,其中没有一个是正确的答案。
珍珠一百一十六,明珠一百一十五,瑕珠一枚。
她大概是对射覆的谜底耿耿于怀,才记得这般清楚,梦里也要一笔一划的写在答卷上……
姜玺揉了揉脸,她其实并未对结果懊悔到走火入魔的地步,虽然迷茫,却还不至于输不起。
技不如人,她并无资格恼恨师姐颜黎与她争抢,才疏学浅,她也无立场谴责表兄姬昱背信弃义。
她只是心生一点点怨言,父母双双亡故后,姬昱送她上尧山拜师学艺,离去时明明说过,待她长大,便接她回洛都……
姬昱恐怕早已忘了少时承诺,一如她也早已忘了洛都的风土人情,目之所及,是尧山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日照金山的晨曙暮夕,一如雪线之下道宫门人的衣衫裙帛,一年四季,皆是介于绢黄与缟白、朝光与月色之间的浅缃色。
姜玺披衣起身,梳理散落的青丝,铜镜中照出的女郎,如同楚辞中的山鬼,独处幽篁兮不见天,思公子兮徒离忧①,阴阳昏晓,不改清寂。
窗棂外已有鸟雀争鸣,一如十年来的每一个春日,姜玺知待春夏交替,山里的鸟雀便会逐渐销声匿迹,似不忍追奠暮春的落花,纷纷迁徙离去。
她其实也想随鸟雀去领略尧山之外的紫陌红尘,比起终老尧山,她更愿意士为知己者死……
但四国来使,无人择她。
齐国使臣是她的二师兄卫衡,卫衡三年前回故国参军入伍,凭借武艺与谋略一路高升,去岁秋冬领兵讨伐越国,接连攻克六座城池,传闻其凭借驱使阴兵,战无不胜,因此闻达于诸侯,师门尧山道宫也随之名声大噪,引的各国争相遣使访贤。
但师兄卫衡此次回尧山,是奉师命为师弟师妹们参谋把关,并非为齐国求才,姬昱也不会放任齐国请走两位尧山门人。
而周国使臣公子昱经射覆之局,选择带走了胜出的三师姐颜黎。
学堪舆风水的四师兄,自楚国使者口中得知楚王正兴修陵寝,于是与之一拍即合,双向奔赴,无需三顾茅庐,不值钱的四师兄已立誓追随明主。
医术高明的小师弟,席间看出燕国公主因行经腹痛神色苦楚、面容苍白,一剂丹丸令公主折服,非他不要。
至于未出使的秦、越两国,秦国以军功治国,崇尚武力,敬鬼神而远之;越国正因齐越之战后的割地赔款,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姜玺推开房门,朝阳漫天,曙光炽亮,她前日送走了四师兄和小师弟,今日要送的,是二师兄和三师姐。
山门外,师姐拉着她的手,宽慰她安心待在尧山,又告诫她若是越国使者上尧山,千万不要随之去越国。
姜玺神思不属的点头回应。
至于姬昱,看向她的神色复杂,只失望又凉薄的出言,谴责她浪费了周国每年交予尧山的高昂束脩……
冷漠的话语虽被师姐打断,姜玺看似不以为意,实则已掐紧了手心。
她的父亲接任周国太卜令,母亲出身周国王室宗亲,祖辈皆为周国鞠躬尽瘁,她若自小留在周国,大抵也能袭个郡主县君,尧山束脩难道还贵于郡县食邑?
何况,尧山十年,纵卜算不准,但她并非虚度光阴,不学无术……
师兄游猎她递箭囊,师弟出诊她扛药箱,师姐读书她红袖添香,师父乘凉她打伞遮阳。
她在尧山这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岂容姬昱胡说八道。
不知是回忆将姬昱美化的太好,还是物是人非,记忆中呵护关怀她的表兄,重逢后未与她好好叙旧,先与她形同陌路,舍弃她后竟还要与她锱铢必较,清算得失。
姜玺抿着唇,一言不发,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不见脆弱,她不欲与姬昱争辩,只目送二人登车,在侍从拱卫之下,自蜿蜒的山路驾车离去。
一旁的卫衡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师妹,人走远了,回去吧。”
姜玺依言收回视线,却目不转睛的盯着卫衡,眼底有光,她太想进步了……
“二师兄,阴兵如何驱使?我阴气重,怨气浓,说不定天赋异禀,精于此道。”
卫衡哑然失笑,避而不谈,只说越国临海,待与越国议和,亦为她讨匣明珠。
不顾姜玺推脱无功不受禄,卫衡说罢,已翻身上马,带着亲卫打马而去,渐行渐远的身影,亦隐入缭绕的山雾中。
他知师妹想要的不是明珠,他想说的原也不是明珠,他掩于唇齿的,是待他助齐王兼并天下,便带姜玺下山,去洛都祭拜她的双亲,或许……其实也不止是这些。
明珠并不能讨姜玺欢心,她站了片刻,转身返回道宫,一如既往的前往藏书阁,途中遇到了睡至日上三竿才来送行的玄微子,玄微子啃着肉干,也不在意徒儿们早走远了。
姜玺已见怪不怪,师父如闲云野鹤,并非情谊淡薄,而是超然物外,他们这些平常人,确实……
很难理解……
玄微子告诉姜玺两个消息,一是山下的猎户看到了戴有越国旗帜的轩车,五马齐驱,是位身份不低的越使;二是他早已写荐信寄于首徒秦王赢祈,他若谨遵师命,算算时日,秦使不日将至。
——
春草上的露珠沾湿了姜玺的鞋袜,她已无暇更换。
师父不见外客,不耐俗务,借闭关清修之名偷闲躲懒,其余弟子皆已下山,秦越来使,此次只能她来招待。
百家争鸣之际,尧山道宫隐世避居,虽声名不显,却底蕴深厚,纵门人凋敝,然奇才辈出,如今山上只剩她一人留守庭户,亦不能堕师门仙名。
她一个人洒扫完待客的曦光殿,拔除完墙檐上新生的荒草野蔓,收捡好花瓶中的枯枝败叶、坠素残红,装点上新采的松枝辛夷、石兰杜衡。
一番忙上忙下,姜玺成功的……
把自己累倒了……
姜玺嘘出一口浊气,只觉得幼时若不听姬昱忽悠,留在周国当个醉生梦死的清贵王姬,才是幸事,她却少不更事,来了尧山,如今只余辛酸……
她瘫坐于蒲团,伏在桌案上,抬指戳点插瓶的玉兰花苞上的露华,水珠沁凉,十指连心,神魂似被濯洗清净。
歇息片刻,姜玺重振旗鼓,又更换残烛冷蜡,摆上清酒肉脯……
暗处的白虎使白钧,这几日奉命前来探查,看着他未来的上官——司天台司主,上高树折花,下地窖搬酒,事无巨细的借飞隼传信回禀王上。
尧山外的黄尘小道,六牡彭彭,八鸾锵锵。
六騑辂车不急不缓,八枚銮铃叮当作响,灰隼绕着骊驹飞旋,最终停于车架上的玄羽华盖,啼鸣一声。
车中人闻声,骨节分明的手探出锦帘,灰隼稳稳当当的落在其苍白嶙峋的腕骨之上,将红爪上的书信啄取至主人掌心,换得肉干数粒。
嬴祈一手伸出帘外投喂灰隼,一手卷开秘信览阅,映入眼帘的是满纸的蝇头小字,让赢祈头皮发麻。
好在并无要事,只是些繁杂琐碎,无需如此长篇大论,虽然可以告诉他师妹拔完草没洗手就去片待客的肉脯,但不必连她今日绑歪了发带都记录在纸上。
白钧武功高强,却实在啰嗦,不过看来他的五师妹,似乎确实如玄微子信中所言……
掌心骤然一痛,是贪吃的灰隼啄食完肉干,啄上了赢祈的手。
“雪衣奴!”嬴祈低声轻斥,声如贯珠碎玉。
不待他拂袖挥手,灰隼已振翅高飞,匿于山林。
嬴祈看着手心的血痕冷笑,心想待回咸阳,定让朱雀使再训一只,至于现任雪衣奴,烫水拔毛,熬汤炖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