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主

    越使已走,宿卫道宫的山民猎户亦各自下山回家。

    姜玺请嬴祈入道宫曦光殿,为其接风洗尘,嬴祈收敛了面对越太子锋芒毕露,姜玺亦换下了冷待越太子的不假辞色,二人一见如故,已以师兄妹互称。

    夕阳退隐,夜幕四合。

    尧山道宫远离尘嚣,如天上仙阙。

    曦光殿内,辅以明烛暖炬,灯晖溶溶,佐以幽兰香草,芳菲郁郁。

    姜玺与嬴祈把酒言欢,姜玺不似圆滑世故的四师兄千杯不醉,好在尧山的甜酒并不灼烈,是小师弟以糯粳醪糟与山果野卉酿酵而成的旧酒。

    她浅酌几杯,想着若是嬴祈席间考较她的才能,她还能佯醉推脱,虽然瞒不了一世,但能躲一时是一时。

    但师兄似对师父的荐信深信不疑,既未主动出题考察,也未等她一展才华,酒还未过三巡,肉还未动一筷,竟直接授她官职,让她以秦国祭司之名,接掌秦国神职官署——司天台,直擢司主。

    便是她才高八斗,如愿随姬昱回洛都,又有亡父曾任周国太卜令掌占卜测算的荫佑,她也不可能立时接任周国统摄神权的一署主官……

    天降馅饼砸的姜玺猝不及防,师兄嬴祈见她沉默不语,并未觉得她不识好歹,反而以为是自己开出的条件看似不够丰厚,继续诱她以高官厚禄。嬴祈娓娓道来,循循善诱,似在哄骗饕餮之徒自投罗网。

    “司天台是三年前设立的官署,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下设四象神使,分领二十八星官,星官又各领僚属,人手齐备,只待师妹接任司主之位。

    司主之位虽不在三公九卿之列,但官居一品,俸禄万石,与丞相不相上下,若有功劳,另有厚赏。

    既是神职,免除俗礼,在秦国,除却天地神祇、塑像灵牌,师妹无需向任何人折腰跪拜,孤亦不例外。”

    嬴祈嗓音清朗,并不醇厚,但酒不醉人人自醉,她许是醉了,握着酒觞的手指软的微颤,酒液泛起澜漪,被她搁置在案几上,收手拢回袖中,如此深恩厚待,姜玺是心动不已,但她何德何能啊……

    她不是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的性子,虽在尧山道宫过的并不奢靡,但也绝非苦修。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不能打动她,一品高官、万石厚禄那会吓退她。

    《周易》有言:“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

    她本来只想借着同门之谊在秦国混混日子,也没想过混成个伴食宰相,嬴祈给的实在太多了,姜玺唯恐德不配位,才不堪任,深恩尽负后,灾殃祸患,纷至沓来……

    思虑重重之际,姜玺选择占一卦,收拢在袖子的左手掐点着指节,最终拇指顿于中指指根最凶险的宫位——空亡。

    她却松了口气,她难窥半点天机,向来不轻易占卜,不过即便如此,也从没算准过……

    看来下山之行至少性命无虞。

    姜玺迟疑开口:

    “师兄只说了司主的权势,不知职责何在?”

    “昭告臣民,孤王之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仅此而已?当然不是。

    嬴祈避重就轻,并不准备现在就和盘托出,他是秦国的君王,却并非真正的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将神权引入秦国的朝堂,也是为了摆脱那些人的桎梏……

    对于姜玺迟迟不应的态度,嬴祈面上依旧一派光风霁月,实则已然心生不悦,如此条件,最贪婪的士大夫亦该心动知足,再得寸进尺,是要他分权共治还是禅位让贤?

    他嫌恶不慕荣利的风骨,更鄙夷贪得无厌的行径,无论姜玺以何种理由拒绝他,都会触怒他,他对初次见面的矜傲师妹可没有同门之情。

    不过他不辞千里从咸阳来的尧山,也不是为了杀人灭口后空手而归的,是故对于姜玺,他势在必得,但不会心慈手软,只愿意施舍一点为数不多的耐心。

    听到答复的姜玺,倒是未料到司主之位竟如此……位高权重靠山硬,酬多事少责任轻。

    所做的无非借神权愚民,宣扬正统,而秦人不信鬼神,神祇不在俗世,是故要装神弄鬼。

    本质与她今日在尧山所作所为并无两样,一装二骗,装的仙风道骨,骗的奉若神明。

    何况还有下属可供驱使,无需她今日这般事事操劳,亲力亲为。

    如此看来,赴秦国就任对她而言利大于弊,唯一需要克服的,大概就是忽悠师兄嬴祈的罪孽感……

    她表面与师兄言笑晏晏,实则却居心叵测,姜玺一边在心底狠狠唾弃自己的口蜜腹剑,一边感激涕零的接应下秦国祭司兼司天台司主之职。

    既是同门,又是君臣,两人还未来得及促膝长谈,推杯换盏之际,本想佯醉的姜玺顺理成章的……

    真的喝醉了。

    嬴祈看着原本正襟危坐的师妹,此时已晕晕乎乎的伏在桌案上。

    清甜的果酒米酿自然无法让姜玺醉的人事不知,但玉露琼浆里混了青龙使研制的迷药,此时药效发作,姜玺神色迷蒙,半醉半醒。

    嬴祈早已收敛了温煦的笑意,先行来尧山刺探情况的白钧,与他汇合前,见山民传信于姜玺,信件被姜玺藏于袖口。

    他在途中曾与周国公子昱狭路相逢,尧山所在的河西失地是秦国故土,如今已归属周国版图,姬昱见他却并未问询发难,定有后招,他猜测,便是那封交予姜玺的书信。

    姜玺不足为虑,但他不允许超出掌控的事情发生,这封书信,他要一窥究竟。

    嬴祈起身走近姜玺,呼吸间逐渐掺入女郎身上的芳馨,兰桂与沉檀杂糅,清香与醇甜互补。

    “师妹,孤有一言,自初见你便深藏于心,如今不吐不快。”

    “什么……”

    姜玺闻言一头雾水,缓缓睁开眼睫,欲起身却四肢不听使唤,只斜倚着桌案,仰头看向嬴祈,神色醺然。

    嬴祈俯身,他刻意压低的嗓音,仿佛是贴在她耳侧的窃窃私语:

    “你的发带系歪了。”

    姜玺眼睫一颤,竟百密一疏,好在只是细枝末节,应该无伤大雅……

    她心下稍安,神念一松之际,本就不清明的思绪又如坠梦中。

    姜玺只迷迷糊糊的想,以往皆是她与师姐互相帮彼此绾发,自从姬昱上山,师姐开始回避她……

    姜玺失神之际,嬴祈抬手扯落她的发带,无钗无环,只有鬓边的荼靡寂然而坠,散落的青丝与裙摆一同逶迤于地,墨色与缃色铺陈,似搅乱的阴阳太极图。

    嬴祈顿了一眼,秦国尚玄,他鲜少见到她裙裾上这样明亮柔和的朝光月色。

    他伸手将姜玺的发丝拨至肩侧,青丝柔如绸缎,触手生凉,并未让他心生半点旖旎,不教他反感已是难得。

    他的母后□□宫闱,纵情声色,放肆的不知避人耳目,他对男欢女爱只觉厌恶,过于亲密的触碰只会令他作呕。

    替姜玺束发,嬴祈倒并未觉得难受。

    是因为她长于尧山,未染尘浊?还是因为她气息幽沁,姿容清灵?

    是因为他想探寻姬昱交给她的信件,心无二用。

    借为姜玺重整系歪的发带,收拢发丝之际,嬴祈将她袖口的书信窃入手中。

    信件到手,赢祈并未放过姜玺。

    青龙使研制的迷药可不是用来让柔弱女郎神志不清的,而是用于刑讯的真言剂,意识模糊下的应答,往往难以掺杂刻意的谎言,最容易诱导出真相。

    致幻的天仙子与洋金花加入其余药草降低毒性,种种奇珍讲究君臣佐使,才能让人将睡未睡,有知无觉,用在姜玺身上简直犹如明珠弹雀,不如物尽其用,为他解一解惑。

    嬴祈疑心,她看不上越国太子妃之位,未必不想当周国姬昱的妃子。

    情报所言,姜玺在尧山十年,姬昱从未前来探看,也未锦书传信,但二人幼时也算青梅竹马,他不得不防。

    “对于司主之位,师妹为何犹豫?”

    神志不清的姜玺沉默良久,抿唇不语,似难以启齿。

    如此嘴硬,倒让嬴祈有些意外,他疑心更重,再三诱问之下,她才眸光晦暗的吐露真相:

    “因为,愧不敢当……恐有负所托。”

    不是淡泊名利,也不是贪心不足,更不是心有所属,而是怯懦之故。

    “不过是掌管百人,无需多虑。”

    “听起来更让人担心了……”

    女郎眼眸中晦暗的水雾,似凝成隐约的泪光,一眨眼消弥于穿堂的春风。

    “怕什么,孤会杀光那些碍事的魑魅魍魉,你……”

    嬴祈咽下未竟之言,他与她说这些做什么?

    她一觉醒来也不会记得,本就是做他的悬丝木偶,无需知道太多……

    见姜玺已伏案而眠,嬴祈召来随行的侍婢,扶她回房休憩。

    月照春山,幽篁小径,一路明霜夜霭。

    嬴祈并未跟随,姜玺离去后,他拿出了那封信,信封未拆,看来姜玺还未来得及查看内容。

    他直接破开封蜡,取出信纸阅览,信中所言:

    随秦王赴咸阳,蛊惑秦王,乱其内政,离间  君臣,联合秦相虞筹杀之。待秦国生乱,迎卿回洛都,加封郡主,承袭南阳故郡。

    看毕,嬴祈嗤笑一声,似嘲带讽,周国富庶,姬昱想借姜玺使美人计,竟还如此吝啬。

    依周国分封世袭之制,姜玺回周国继任其母南阳郡主的爵位食邑,应是水到渠成,如今竟被拿来作饵相诱。

    他可怜的师妹,少失怙恃,被故国宗亲丢到尧山十载,还要被如此利用,至于这封书信,不如由他替姬昱修改润色一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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