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隆冬,天色黑得极早,才过酉时三刻,紫禁城的天空便已沉沉压下,像一匹浸透墨汁的锦缎将金瓦红墙尽数吞噬。
虞月倚在紫霄殿的雕花窗棂旁,呵出的白气在空中飘散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这已是她被变相软禁在紫霄殿的第十八日。
檐下的铜铃在劲风中叮当作响,恍惚间竟像是铁链相击之声,无形的链条拴住她的脚踝,令人动弹不得。
现如今早已过了婢女出宫归家的日子,若是她也能顺利出宫,现下恐怕已经与姐妹结伴去西市看戏了。
殿外已经有宫人点了灯笼,在雪幕中晕开团团暗红,给春节增添了一份新鲜的气氛。
“阿月姑姑。”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新来的婢女双髻上缠着红绸,耳垂上挂着一双剔透的玉石坠子,像只被精心装扮的雀儿。她捧着鎏金手炉屈膝行礼时,虞月瞧见她指甲上还残留着凤仙花汁的淡粉痕迹。
到底是年纪小,逢年过节总是忍不住偷偷打扮。
“窗边寒气重,奴婢替您合上吧?”
虞月颔首,一言未发,转身离窗户远了些。
“陛下传话,今日除夕夜宴,您晚上不用等他用膳了。”
夜幕渐浓时,小雪又簌簌落下,阖宫上下都雪白一片。
虞月蜷在填了零星香屑的月儿枕上,望着窗边那盆朱砂梅。
那是前些日子抬来的,说是西域进贡的异种。可再名贵的花儿,离了故土也不过是一株玩物。
“姑姑可要用膳?御膳房新做了梅花饼......”
“不必。”
虞月将滑落的狐裘往肩上拢了拢,这袍子还是去年陛下围猎时亲手射猎的白狐所制,如今绒毛已有些黯淡。
“我先睡一会,你去休息吧,今日不必来了。”
今个除夕,也该让人休息休息。
婢女连声道谢,冲着虞月说了几句道贺的话便退了下去。
待殿门吱呀合上,屋内冷梅飘香,许是因为除夕的缘故,宫人都懒散了些。
大殿里头暖气散去,地龙不似先前那般热烈。
虞月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紧绷的神经也慢慢软化,她几乎是无意识地蜷缩成了一团。
思绪有些飘忽,虞月的心中泛起涟漪。
她现下是数着手指头过日子,也不知道还有几个新年可以过活。
虞月思及此处又有些恼,自己是个蠢笨的,跟在陛下身边多年也学不会宫里那一套阿谀奉承。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案头将熄的烛火在桌上投下的光斑,明明灭灭,飘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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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前,年味初染京都,深冬的雪却迟迟未落。
紫禁城内早已悬起了朱红的宫灯,绵延的回廊下,一盏盏灯笼在寒风中摇曳,将肃穆的宫墙映照出几分暖意。
夜冷,容宥批完最后一本奏折。
他揉了揉酸痛的眉心,踏着月色回到了紫霄殿。
年关将至,朝中事务繁杂,令人伤神,连带他的脚步都比平日沉重几分,举国上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多得让人心烦。
待容宥回殿时,殿内的炭火烧得正旺,暖意扑面而来。
虞月捧着鎏金铜盆静候多时,盆中热水蒸腾起的氤氲白雾模糊了她低垂的眉眼。
“陛下。”虞月轻唤道,纤纤素手托着铜盆上前,露出一截雪白的皓腕,“阿月有一事相求。”
容宥斜倚在榻沿,双手沉浸在铜盆之内,声音里透着倦意:“说罢,何事。”
虞月眼睫微颤,见他抬起手,立刻恭敬地奉上绣着龙纹的干帕。
帕子吸饱了水汽,沉甸甸地坠在她的手心。
“年关将近......”她咬了咬唇,“阿月想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容宥被勾起些许兴致,微微挑眉看向虞月:“哦?”
虞月跟在容宥身旁侍奉多年,从未主动讨求过什么。
此刻她垂首而立,鸦羽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如今阿月已到了出宫的年纪,想求陛下恩准......让阿月出宫与家人团聚。”
她的声音又轻又缓,一字一句分外清晰。
殿内的气息凝窒了片刻,容宥将手里的帕子掷入盆中,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虞月的袖口。
虞月下意识的瑟缩,随即便听见身侧传来一声冷笑:“孤待你不好?”
“陛下恩重如山!”虞月慌张摇头,青丝间的珠钗簌簌作响,“陛下待阿月极好,只是宫规......”
“虞月。”容宥突然唤她全名,出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比殿外的寒风还要凛冽,让人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哆嗦。
容宥甚少直呼虞月本名,如今这一声倒带着说不清的压迫感。
虞月尚未回神,蓦然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一道不算小的力度抬起。
她被迫仰起头,水灵灵的清眸对上一双深邃如渊的墨色寒眸。
“留在孤的身边,不好么?”
这句话轻得像声叹息,却让虞月心尖剧颤,突生惶恐的情绪:“能伺候陛下是阿月三生修来的福分......”
“那就留下。”容宥松开手,转身时衣袍扫过她的裙边,“退下吧。”
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虞月站在阶前,任夜风拂过发烫的面颊,她这才惊觉,自己竟被陛下绕进去了......
也罢,待陛下心情好些再提吧。
她拢了拢衣襟,踏着月色离去。
只是从这日起,紫霄殿的朱门便再未为她敞开。
临近年关,宫中事务愈发繁杂。自那日被陛下赶出寝殿后,虞月再难寻得合适的机会开口。
她仍旧日日侍奉在侧,可容宥却像是可以避着她,就连目光都不曾停留。
“陛下,阿月有......”这日好不容易觑得片刻闲暇,虞月刚启唇便被容宥周身骤起的寒意慑住。
“出去。”容宥的声音冷得像冰。
直到那一抹倩影消失在寝殿内,他的视线仍旧停留在珠帘晃动处。
容宥的贴身太监十三立在廊下,见虞月神色黯然,忍不住宽慰道:“阿月姑娘且先回去歇着吧,莫要再惹陛下生气了。”
虞月垂眸,丧气的回了自己的寝房。
又被陛下赶了出来。
十三望着虞月远去的背影,摇头轻叹。
也不知陛下是何意,这几日竟然对阿月姑娘如此疏离。
翌日。
虞月特意早起,踏着未散的晨雾来到紫霄殿。
推门时却怔在原地,内殿已有婢女在伺候梳洗。
她僵立在屏风旁,指尖无意识地攥紧裙角。
这些年来,晨起更衣束发盥洗都是她亲力亲为的。
容宥展开双臂,任由婢女系上玉带,余光瞥见屏风一侧垂首而立的熟悉身影,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眸色一沉,忽然开口:“杵在那儿做什么?回去!”
虞月愕然抬眸,正对上容宥的目光,惊诧之余却又不得不退了出去。
为何这么莫名其妙的就将她赶出来?她做错什么了?
虞月与值守的婢女一同候在门口,视线凝聚脚尖有些茫然。
昔日风光无限的阿月姑姑如今竟被陛下嫌弃成这副模样?竟与普通婢女同列。
更令人诧异的是,陛下出门之时连眼风都未扫过她。
紫霄殿内的人个个都是人精,不过半日,流言就传遍了。
听闻陛下身边最得宠的阿月姑姑失势了。
又听闻现在紫霄殿内的莫兰已经开始着手虞月的差事,大有逐步取代她的趋势。
宫人最擅见风使舵,现下已经有人开始巴结起了莫兰,还有小部分的人在观望,毕竟紫霄殿内不可能有两位得权的管事姑姑,总有一方胜者。
入夜后,虞月独自趴在案几上,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
伺候了陛下这些年,怎得现在就落到如此下场?
她原想着求个恩典,如今却连近身都难。
窗外北风呜咽,卷着碎雪拍打窗棂。
虞月将脸埋进臂弯内,长长呼出一口白气。
木桌上摆着一封略微泛黄的信笺。
这封家属是两个月前兄长托人捎进宫来的,边角微微卷曲,显然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信上说,家中为她相看了一门极好的亲事,人品贵重,温润如玉,在乡中素有贤名。
按照信中所言,此时家中应当已开始置办嫁妆,可她此刻却连宫门都迈不出去。
虞月的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按例早该到了放归的年纪,十二司的名册上月就呈了上去,偏她是御前伺候的人,去留全凭圣意。
“阿月姑姑,有一封您家里的信。”
门外传来细微的通报声,一个小太监垂首立于阶下,手里捏着信,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虞月接过信时,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掌心,她不动声色地塞去一锭银子,小太监顿时眉开眼笑,躬身退下的背影都透着轻快。
展开信纸,兄长熟悉的笔记跃入眼帘,字里行间尽是催促,要她速速定下归期。
虞月将信纸按在胸前,忽然觉得喘不过气,在这宫中去留都由不得她。
想着自己出宫的事情还没有着落,虞月便有些怄气。
陛下现在不太待见自己,虞月也干脆不去他面前讨嫌。
她眯眸躺在床上,室内静谧无声,窗外暮色渐沉,她终究抵不住困意,在满室寂静中沉沉睡去。
容宥下朝归来,玄色龙袍挟着未散的寒意。
他的视线烧过殿内垂首而立的宫人,眉心微蹙,哪个总是惹他动怒的小呆子今日竟不见踪影。
“啪!”白玉茶盏被重重搁在案上。
刚沏好的热茶蒸腾着雾气,却暖不了容宥眉间的寒霜。
“陛下......”十三躬身上千,眼角堆出讨好的纹路,“可要传阿月姑娘......”
话音未落,一道寒芒般的视线剜了过来。
十三喉头一紧,剩下的话全都碎在了舌尖,他讪讪后退半步,袖中的手紧紧攥住了拂尘。
殿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吹得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
容宥望着晃动的光影,忽觉这偌大的紫霄殿竟比往日更空了几分。
冬日里的被窝总是格外缠人,虞月一觉醒来时,窗外日影西斜,突然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还没有给兄长回信。
今日若不送信出去,只怕宫门就要下钥了。
虞月赤着脚跑到桌前,顾不得穿鞋,匆匆铺纸研墨。
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阴影,她一笔一划仔细斟酌着字句。
说来也奇,刚入宫时,她还是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的小丫头,多亏陛下日日督促,有时甚至还亲自执着她的手腕教习,这才有了今日的结果。
回信落笔,窗外暮色渐浓。
虞月正要折信,忽觉兄长的来信不见了踪影。
她蹙眉在桌上搜寻,却一无所获。
“许是收在别处了......”虞月喃喃自语。
眼下时辰紧迫,容不得细找,只得先将回信送去十二司。
宫灯初上,寒风刺骨。
虞月裹紧斗篷,踩着薄雪匆匆穿过宫道。
到了十二司,她悄悄塞了一锭银子给当值的太监,又特意多嘱咐了几句:“有劳了,务必半月内送到家兄手中。”
那小太监掂了掂银子,笑眯眯地应承:“姑姑放心,保准误不了事。”
待一切办妥,虞月站在廊下抬头望去,最后一缕晚霞正被暮色吞噬。
宫墙上的琉璃瓦映照着残光,像一片片将熄的炭火。
虞月独坐在床前,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烛火在她眸中跳动,映出一片游移不定的光影。
“究竟要不要去......”她轻声呢喃,贝齿不自觉地咬着下唇。
若是趁着伺候用膳时提及出宫之事,或许陛下念在多年情分上......
思绪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
“阿月姑姑,陛下传您去紫霄殿伺候用膳。”门外婢女的声音让虞月心头一跳。
虞月的眼睛登时便亮了几分,衬着桌案上的火烛,摇曳生光。
紫霄殿内,烛台上的火光将容宥的身影拉得修长。
他端坐在案前,面前珍馐未动,一双幽深的黑眸如寒潭般凝视着来人。
“陛下请用膳。”
虞月声音轻柔,执筷的手稳如往常。
多年来日日相伴,她连他眉梢微动时偏好哪道菜都了然于心。
殿内静的能听见烛心爆跳的轻响,周遭的空气都被沉寂包裹。
“阿月。”容宥突然开口,指尖在案上轻叩,“你想出宫?”
虞月执筷的手猛地一颤,一片冬笋跌落在碗中,发出一声闷响。
她缓缓抬头,眼中希翼如烛火般明灭不定。
偌大的殿内只余她急促的心跳声在耳畔鸣响。
“孤且问你。”容宥的唇角携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眸未被烛火衬亮,看起来深不见底,“可想出宫?”
“陛下......”
虞月喉间发紧,没料到自己愁苦多日的心事竟被这般直白戳破。
“你若想出宫,孤便放你离去。”
虞月的指尖掐入掌心,垂首行礼时声音都带着压抑的颤抖:“奴婢......谢陛下恩典!”
容宥蓦地嗤笑一声,眼里像是裹着刀子,语气更是不善:“孤再问你一遍,你想出宫吗?”
虞月一怔,浑身的血液被瞬间凝固。
伺候了陛下多年,她太清楚这熟悉话语里藏着的杀意。
“哐当!”紫檀木椅被猛地推开,刺耳的声响在殿内回荡。
容宥逆光而立,阴影完全笼罩住虞月单薄的身躯。
“孤在问你话!”
殿内地龙烧得正旺,虞月却如坠冰窟。
她双膝一软跌跪在地,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地砖:“奴......奴婢不敢。”
“不敢?”容宥俯身,指尖挑起她的下巴,“你有什么不敢的?”
阴恻恻的声音让虞月的心凉大半,饶是她常伴容宥身侧,是他使唤得最顺手的婢女也会有害怕的时候。
他掌心的温度灼人,虞月却止不住地发抖,向来乖顺的睫毛如蝶翼般急颤,在眼下投射出惊慌的阴影。
容宥看着她这副模样,怒极反笑。
终究是自己养大的小雀儿,再给她一次机会。
容宥的拇指摩挲着她泛红的耳尖,声音突然放柔:“告诉孤,为何想出宫?”
虞月颤声,懦懦答道:“奴婢年岁已至......家中亲人思念已久......”
“阿月。”容宥叹息打断,“你从来不会说谎。”
“奴婢不敢欺君!”
虞月的脸色变得苍白,她仓皇叩首,发髻滑落,青丝如瀑散开。
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命悬一线的恐惧让她快要窒息。
“你不敢,可你也做了。”容宥的语气带着蛊惑的意味,“阿月,为何?”
“奴婢不敢欺瞒陛下。”
大掌顺着虞月的耳际滑到她的下巴,脑袋被指腹强迫抬起。
虞月的心头掀起巨浪,恐惧席卷全身。
容宥冷笑一声,寒声道:“想死,那孤便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