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凌帝目光扫过他怀中的人,小姑娘脸色惨白,乖巧地贴在男人怀里,倒是多了几分温顺。
海藻般的长发与他那绯色衣衫交织在一起,让人心底莫名不舒服。
圣驾降临,众人皆俯身参拜,浩荡的声音终于将意识不太清醒的陆瑾画吵醒了。
她茫然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却是燕凌帝。
陆瑾画鼻子一酸:“陛下……”
她挣扎着下地,脚踝却一阵刺痛,幸好被赶来的燕凌帝及时接住。
她太命苦了!
等燕凌帝把她抱起,陆瑾画定定看了他几眼,发觉自己真安全了,这才安心俯在他怀中睡去。
见她如此乖巧,燕凌帝的煎熬与惶恐、不安与盛怒,瞬间化成一滩柔水,在心中静静流淌。
天色已蒙蒙亮,他抱紧了怀里的小姑娘,面色冷硬道:“回吧。”
待回到营地中,天色已然大亮,陆瑾画烧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处于一片混沌中。
人在脆弱时,很容易便想起了往事。
按说入了秋的天不应该再下这么大的雨,更何况是这样的雷雨天,极其少见。
陆奈奈讨厌这样的天气,出了校门,淋着雨一路小跑回家。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路上有同学不停向她道别:“奈奈,明天见!”
她高兴地跑过转角,远远看见一道瘦小身影蹬着三轮车赶来。
外婆一脚刹车停在她面前,雨衣兜头罩下:“这小犊子,也不知道在校门口等我。”
陆奈奈呲着大牙坐上三轮车,边穿雨衣边道:“还怕外婆忙不过来,正准备回家拿伞来接你呢。”
“我都一把年纪了,还需要你来接?”
两人一同回家,外婆蹬着三轮车,瘦小的身躯仿佛有无限力量。
她们是半路组成的家人,却比任何亲人都在意对方。
这一年,清城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水灾,每天出门前,外婆都会叮嘱她:“往后下这么大的雨,一定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外婆会来接你的。”
陆奈奈满口答应,接着雨水玩,没走多远,忽地听见一阵哼唧声。
她有些害怕。
外婆一脚刹车,往那小巷子去:“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这大雨天气,人人自顾不暇,路面已经积起厚厚一层水。
陆奈奈探出头去,见她外婆从巷子里抱出一堆东西,走近后,塞进她怀里。
她愣住,扒拉开衣裳,看见一只孱弱的小狗。
“外婆,我们要养它吗?”
“给它口吃的,它还能多活几年。”外婆吃力地蹬着车。
可下了这么久的雨,现在连人吃的东西都没有了。
陆奈奈戳了戳小狗,它仰头,眼睛亮晶晶盯着她。小狗脸上一条长长的疤痕,弯弯地像月亮,“以后它就叫小月亮。”
“奈奈不要怕,外婆养得起你们。”
外婆道:在外遇见向你求助的,无论是人还是小动物,一定要伸出援手。
毕竟,我们也不能确定,自己哪一次冷漠之举,会让别人丢掉唯一活下去的机会。
生命是高于一切的。
正是在艰难时期捡回小狗的外婆,才会在她无家可归时将她也捡回家。
陆瑾画喃喃道:“我不怕……”
背心传来温热感,似乎有人一直抱着她,让她在这凉飕飕的天气里感受到一丝温暖。
“陛下,此次褚氏反扑事件不可轻饶,若人人效仿,朝臣们如何敢做实事?”
冷漠而不近人情的声音从头顶响起,燕凌帝道:“爱卿以为,此事应如何处置?”
江尧合正色道:“臣认为,那褚氏一族,毫无悔过之心,应当昭告天下,诛九族,以正国纲!”
“那便依爱卿所言。”燕凌帝眸色淡淡:“凡涉及南方水患者,男丁流放,女眷入教纺司。”
帐内一片静默,无一人敢言。
许多人额上浸出细汗,前朝这种贪污案不是没有过,只是责罚从未如此重大过。
更何况,这世上哪有不贪的官啊……
江尧合也愣住,拿袖子擦了擦汗,这往日提了建议,那都得好一番争执,选个折中处理的方法,今日怎么……
他往左右看,平日里爱出头的同僚都深深埋着脑袋,唯有他,看不清状况。
江尧合恨不得打自己两巴掌,如此局势下,他怎能胡言乱语啊!
而且那南方水患一事,他也牵扯其中,虽已戴罪立功,但江家能不能免受其难,还得看陛下的意思。
微弱地咳嗽声传来,燕凌帝顿时收回目光,看向小姑娘颤动的眼睫。
“奈奈,醒了吗?”
陆瑾画感觉自己被抱起,她使劲撑开眼皮,一张担忧的面孔映入眼帘。
思绪还有些不清明,她的手放在男人肩上,见他盯着自己,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胡茬。
燕凌帝拿住她的手,吩咐道:“奉上温水。”
一群没眼力见的东西。
陆瑾画喝了水,总算有些力气,感觉自己呼吸都是滚烫的。
她细声细气道:“陛下,您长胡子了……”
燕凌帝顿了顿,才知道她原是想摸他的胡茬。昨夜忙了整晚,回来后又要处理余下的事情,他是有些形容不整。
燕凌帝拿了她的手,放在自己下巴上,温声道:“不扎手。”
帐内的人一时心思各异,谁也不敢抬头,早知此女受宠,没想到一小小风寒,陛下竟不理朝政,将她时时护在怀中。
简直是昏君!
宋诗柔想了一整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陛下对那商女是好,但昨天却有些莫名的生疏,是哪里不对呢?
早上起来,她爹刚从陛下那回来,她娘就迎出去了。
宋诗柔灵光一闪,陡然意识到异常之处。
往日无论走到哪里,陛下皆与那商女形影不离,每每相见,甚至要起身迎她。
昨日端坐高位,他虽语态温柔,眼中却不见爱意,不让她坐到身边,反而赐了椅子在远处坐下。
陛下怎会对那商女如此?绝不可能!
宋诗柔连忙起身往外,见状,宋勇良一声冷斥:“去哪里?!”
她停下脚步:“我去确定一件事情。”
“何事?”
宋诗柔拧眉:“与父亲无关。”
看着她执拗的样子,宋勇良猜到与陛下有关。
这个女儿哪里都好,就是可惜不是个男儿身,最重要的是,她一心想当皇后,如今年岁起来了,竟还做那白日梦。
宋勇良好声劝道:“你万不可在此时生事啊,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呢。”
听到这话,宋诗柔越发确定了心底猜想:“为何在气头上?莫不是与那商女有关?”
宋勇良冷哼一声:“你还是尽早断了你的心思罢!陛下对那商女甚为喜爱,只一小小风寒,便大动干戈,将人护在怀中不曾放下,三五个太医随侍,可见陛下对她是动了真心的!”
宋诗柔惊愕:“你说陛下将她护在怀中?一直不曾放下?”
为何会这样?若是如此,难道那商女是真的不成?
“为父难道会骗你?”宋勇良道:“你若识趣,也该早早放下,现在我还能给你挑个称心如意的郎君!”
说罢,又补充道:“我瞧那鸾仪使周睿就不错,年轻有为,又得圣宠,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宋诗柔眼中闪过不屑,冷声道:“我瞧鸿胪寺卿容逸臣也不错。”
宋勇良气得双目赤红,扬手就要打她:“我看你是魔障了!”
容逸臣与他是政敌,双方在朝堂上一直你死我活,虽然他暂时占了上风,但圣意难测,指不定哪天他又风光起来了。
宋诗柔抬高了下巴,倨傲道:“蓟州实力与容貌皆出众者,唯陛下与容逸臣二者,若有人与他二人齐名,我也愿嫁。”
宋勇良气得脑仁疼:“那你就在家做一辈子老姑娘吧!”
雨声渐熄,帐内的人全部被清空。
燕凌帝轻轻拢着她,极有耐心问:“奈奈,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陆瑾画检查了一下身上,爬起来看了眼肿胀的脚踝。
“早先你昏睡时,叫辛太医为你处理了一下。”燕凌帝道。
这回是不敢再折腾她了,趁着睡觉,给她放了淤血。
难怪这么快就不怎么疼了,陆瑾画看了眼,嘟哝道:“他不是说必须在我清醒的时候弄吗?”
燕凌帝莞尔,这样忽悠人的话,她也信?
“不确定淤血是否放干净了,过两日,若是还有不适,一定要及时告诉朕。”
陆瑾画倏地捏了一把汗,连忙道:“肯定没什么问题!”
想起那巨型银针,她就头皮发麻。
两人靠得极近,燕凌帝轻轻搂着她,还在翻看这一次的卷宗。
他总是有分寸的,拉着她的手,也不会叫人觉得难受或反感。
想起粗鲁的容逸臣,陆瑾画就吐出一口恶气。
那混蛋,害得她受这么多苦,居然还威胁她。
听到叹气声,燕凌帝侧眸看来:“累了?”
他面目清朗,五官无一不精致,小时候陆瑾画就知道他长大了一定好看,毕竟就连断手断脚瘫在椅子上时,也有几分凛冽气势,漂亮的皮相更不容忽视。
天下不爱美丽事物的人估计很少,当时他虽坐着,浑身却笼罩着一层厚厚的悲伤与迷茫。
正是看到他的面容,陆瑾画才下定决心要治好他的。
纵然性命被人威胁着,可她心知。
不少人能捱过前期的治疗手术,却捱不过之后日复一日的复健,也得看病人的脾气秉性,是否有那个毅力。
见她不说话,燕凌帝眉目越发专注:“饿了?”
或许他的表情太过认真,或许那关心几乎要凝成实质,总之无法叫人忽略,更不能再敷衍了去。
陆瑾画别过脸,压下心底那小小的别扭:“现在还早呢……”
燕凌帝摸了摸她的肚子,温声道:“昨日午膳也未用,挺到现在,饿坏了罢?”
说罢,不等她回,转头对李福全道:“传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