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粒子,如砂砾般抽打在脸上,生疼。
庭院里积雪已没过脚踝,天地间唯余一片刺目的白,连那几株平日还算精神的老梅,此刻也瑟缩着枯枝,在风里簌簌发抖。
膝下是冰水浸透的青砖,寒气针砭似地直往骨头缝里钻。楚云昭垂着头,目光死死锁着身前那片被雪覆盖的方寸之地。几粒圆滚滚、硬邦邦的乌木佛豆,半掩在雪泥之中,如同冻僵的眼珠,冷冷地瞪着她。指尖早已冻得失去知觉,每一次触碰那冰冷的豆子,都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
“快些捡,二姑娘。”
廊庑下,一个裹着厚实灰鼠皮袄的管事妈妈揣着手,声音隔着风雪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怠慢,“老夫人诵经等着用呢,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楚云昭的睫毛颤了颤,沾着细碎的冰晶。她没应声,只是更用力地抿紧失了血色的唇,将几乎冻僵的手更深地插进雪泥里摸索。
冰冷的雪水混着污泥,顺着腕子倒灌进袖中,激得她浑身一颤。周遭是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风雪呼啸,还有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脑中,却翻江倒海,乱作一团。
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正凶蛮地撕扯着、拼接着。一本名为《朱门泪》的古早虐文,字字泣血,刀刀见骨。书中那个与她同名同姓的庶女楚云昭,此刻正跪在这里,卑微如尘。结局早已注定:双腿冻坏,成了跛子;家族视为弃履,厌弃唾骂;最终被一顶小轿抬入东宫,成了某个跋扈贵女的替罪羊,三尺白绫,香消玉殒于冷宫最阴暗的角落……
彻骨的寒意,并非全来自这漫天风雪,更源于这清晰得令人绝望的“命数”。
“这雪……下得蹊跷。”
一个念头,突兀而冰冷地浮上心头。楚云昭指尖捏住一粒刚从雪泥里抠出的佛豆,那冰冷的坚硬触感,仿佛攥住了自己命运的咽喉。
原著里,这场雪,是嫡母林氏特意“求”来的“祥瑞”,只为替她亲生女儿——侯府明珠楚锦玉即将参加的百花宴造势。而她楚云昭,不过是这场“祥瑞”里,一个被刻意用来彰显主母“慈爱”、实则被推向深渊的祭品。林氏会让她跪足整整两个时辰,直到双腿废掉,然后在人前哀哀垂泪,自责“没照看好庶女”,博得满堂贤名。
佛豆硌着掌心,尖锐的痛感刺激着麻木的神经。一股混杂着恐惧与不甘的火焰,猛地从冻僵的心底窜起,灼烧着四肢百骸。
凭什么?
凭什么她要如书中蝼蚁般,跪死在这冰天雪地里,成全他人的锦绣前程?凭什么她的命,要由别人提笔,写就那等凄惨结局?
廊庑之下,暖阁的厚锦帘子被丫鬟轻轻打起一角。侯府主母林氏,一身簇新的宝蓝缂丝银鼠皮袄,髻上簪着赤金点翠步摇,仪态万方地走了出来。她立在廊下避风处,手拢在暖融融的紫铜手炉上,目光遥遥投了过来,落在雪地里那个单薄瑟缩的身影上。
“昭儿,”林氏开口了,声音温婉柔和,如同上好的暖玉相击,在这凛冽风雪中竟透出一股奇异的暖意,清晰地穿透风雪,落入楚云昭耳中,“仔细冻着。快些捡完这几粒,便进来暖暖身子。母亲已吩咐小厨房熬了浓浓的姜汤,就等你呢。”
那语调里的关切,几乎能滴出水来。若非楚云昭脑中那本《朱门泪》字字清晰,几乎真要以为,眼前这位雍容华贵的主母,是一位真心怜惜庶女的好嫡母。
楚云昭缓缓抬起头。
雪光刺眼,映得廊下林氏的面容愈发慈和端庄,眼角眉梢的笑意,温煦得如同三月春阳。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惜,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猫戏鼠般的审视快意。
四目相对。
楚云昭冻得发青的小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温顺、带着怯懦和感激的浅笑。她微微颔首,声音细弱蚊蚋,带着受宠若惊的颤抖:“谢……谢母亲关怀。女儿……女儿这就快好了。” 她垂下眼帘,掩住眸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冰棱。
就是这双看似温婉的手,在书中,轻描淡写地,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
心底那簇不甘的火苗,被这虚伪的暖意一激,非但未灭,反而“蓬”地一声,燃成了燎原之势!一股蛮横的力量自冻僵的四肢百骸中迸发出来,冲撞着那名为“认命”的枷锁。
那枷锁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
“这命……”楚云昭在心底无声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和冰渣,“我偏要改一改!”
念头落定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猛地从麻木的双膝炸开,如同无数细针同时攒刺!冻僵的知觉骤然恢复,带来的却是排山倒海般的痛楚。楚云昭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晃,险些栽倒在雪泥里。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稳住身形。
不能再跪下去了!再跪下去,这双腿就真的完了!原著里那跛足残废、任人践踏的命运,绝不能落在她身上!
她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却也强行驱散了那阵眩晕。目光再次投向廊下。林氏依旧站在那里,唇边噙着那抹万年不变的温婉笑意,正侧头对身边的管事妈妈低声吩咐着什么,眼神却时不时飘过来,带着一丝估量猎物耐力的玩味。
楚云昭心念电转。逃?硬闯?都是死路。唯一的生门,或许就在这“规矩”之内!
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猛地将手里最后几粒沾满污泥的佛豆,连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一起狠狠摁进身下冰冷的雪泥之中!力道之大,指甲瞬间翻折,渗出血丝,混着污泥,染脏了佛豆。钻心的痛楚从指尖传来,她却恍若未觉,反而借着这股痛,刺激着自己保持清醒。
“啊!”
一声短促、凄楚,饱含痛楚的惊呼,骤然撕裂了风雪的死寂。
楚云昭的身体软软地向旁边一歪,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侧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她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抱住膝盖,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细密的冷汗瞬间从额角渗出,又迅速被寒风吹冷。她牙关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断断续续地呻吟着:“腿……我的腿……好痛……动……动不了……”
声音不大,却足够穿透风雪,清晰地传到廊下每一个人的耳中。
廊下瞬间一静。
林氏脸上那温婉的笑意,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她微眯起眼,目光如淬了寒冰的针,锐利地刺向雪地里那个蜷缩颤抖的身影。她看得分明,方才那庶女倒下前的动作,带着一丝……刻意?
“哎哟!二姑娘!” 廊下侍立的一个圆脸小丫鬟,名唤春杏的,最先惊呼出声,脸上是真真切切的焦急。她是楚云昭院里唯一还算忠心的丫头,年纪小,心思浅,此刻吓得脸都白了,下意识就想冲下台阶。
“站住!”林氏身边那位方才传话的管事妈妈——王妈妈,厉声喝止。她三角眼一吊,剜了春杏一眼,声音刻板,“没规矩!主母面前,有你乱跑的份儿?”她转向林氏,脸上瞬间堆起恭敬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担忧的神色,“夫人,您看这……二姑娘身子骨弱,怕是冻着了,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话虽如此,眼神却瞟着林氏的脸色,带着明显的试探。
林氏没有立刻回答。她拢着暖炉,步摇垂下的流苏在寒风中纹丝不动。目光沉沉地锁着雪地里的人,像是在掂量一件物品的损坏程度。片刻,那温婉的笑容重新回到脸上,甚至比之前更柔和了几分,带着一种悲悯众生的宽容。
“可怜见的,”她轻轻叹息一声,语气里满是心疼,“定是冻坏了。王妈妈,你亲自带两个婆子,把二姑娘好生抬回她院子里去。”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再去请府里供奉的刘大夫来瞧瞧。记住,务必要‘仔细’诊看,二姑娘这腿,可是金贵得很,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仔细”二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别有深意。
王妈妈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应道:“是,夫人放心,老奴省得。”她转身,点指了两个粗壮的婆子,“去,小心着点,把二姑娘抬回去!手脚轻些,别碰着了!” 那两个婆子应声而出,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也谈不上多温柔,一左一右架起蜷缩在雪地里的楚云昭。
楚云昭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沾着雪粒和冰晶,簌簌颤抖,牙关紧咬,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任由婆子们将自己半拖半抱起来。身体离地,双腿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钝痛和麻木,并非全然伪装。
她心头却是一凛。林氏的反应,快得惊人。那句“务必要仔细诊看”,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滑腻。她太明白这“仔细”意味着什么——大夫的诊断结果,必须符合主母的心意。她的腿有没有事,只在林氏一念之间。若林氏觉得她今日“跪”得还不够“诚心”,那大夫口中,她的腿便“必须”有事。
被架着经过廊下时,楚云昭的眼睫微微掀开一条细缝。
林氏依旧站在那里,宝蓝色的皮袄在雪光映衬下华贵非常。她正微微侧身,对身边另一个心腹妈妈低声吩咐着什么,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冰冷锐利,像刀子一样刮过楚云昭冻得青紫的脸和那双无力垂落的腿。那目光里,没有半分对庶女的怜惜,只有冰冷的算计和一丝被打扰了“雅兴”的不悦。
楚云昭心头那簇火焰,烧得更旺,几乎要将血液都煮沸。她猛地闭上眼,将所有翻涌的恨意与不甘死死压回心底深处,只余下身体因寒冷和痛楚而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她被粗手粗脚地抬回了自己那处偏僻冷清的小院——听雪轩。院如其名,冬日里冷得像个冰窖,连廊下的冰棱都比别处粗长几分。
刘大夫很快被请了来。一个留着山羊胡须、眼神浑浊的老头,提着药箱,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药味。他给楚云昭诊脉时,王妈妈就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立在床头,目光如同监工。刘大夫的手指在楚云昭冰冷的手腕上搭了许久,又掀开薄被,隔着衣物在她膝盖周围按捏了几下。
楚云昭闭着眼,身体紧绷,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压抑痛呼和伪装更严重的痛楚上。当刘大夫粗糙的手指按到膝弯某处时,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身体剧烈一颤。
刘大夫的手顿了顿,浑浊的眼珠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王妈妈。王妈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唉……”刘大夫收回手,捋着山羊胡,对着王妈妈摇头晃脑,声音拖得老长,“寒气侵骨,伤及经脉,二姑娘这腿……怕是要好好将养些时日了。万不可再受寒受累,否则……”他叹息着摇头,未尽之言充满不祥。
王妈妈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忧色:“哎呀,这可怎么是好!刘大夫,您可要开些好药,务必治好我们二姑娘的腿啊!”
“自然,自然。”刘大夫连声应着,提笔开始写方子。
楚云昭躺在床上,听着这番心照不宣的对话,心沉到了谷底,又有一股冰冷的怒意升腾。果然!她的“腿伤”,成了林氏手中一件趁手的工具。这“伤”的程度,全由林氏拿捏。她成了笼中鸟,跛足,便彻底失去了任何飞出去的可能,只能任由嫡母搓圆捏扁,最终走向书中注定的结局?
不!绝不!
接下来的日子,楚云昭被“名正言顺”地拘在了听雪轩养伤。每日里,除了苦涩难闻的汤药,便是春杏那丫头红着眼圈给她用热水敷腿。林氏那边倒是“关怀备至”,隔三差五便打发王妈妈送些寻常的补品过来,顺便敲打几句“安心养病,莫要胡思乱想”,话里话外,都是将她钉死在“病弱废人”位置上的意思。
楚云昭表现得异常安静温顺。喂药便喝,敷腿便受,对着王妈妈更是低眉顺眼,感激涕零。只在无人时,那双沉静的眸子深处,才燃着幽幽的、不肯熄灭的火光。
她不能坐以待毙。唯一的生路,必须在那场决定所有人命运的百花宴上撕开!那是楚锦玉名动京华、被皇后青眼相看的关键,也是原著里,她楚云昭被彻底遗忘、走向深渊的起点。她要做的,不是避开,而是……取而代之!
可一个被“冻伤”了腿、困在深闺的庶女,如何能去百花宴?又如何能在宴会上,压下楚锦玉的风头?
机会,终于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裹挟着寒风,撞入了听雪轩。
“二姐姐!二姐姐!” 清脆如黄鹂的叫声由远及近,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门帘“哗啦”一声被撞开,带进一股冷气和几片细碎的雪花。
一个穿着大红羽缎斗篷、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像个小炮仗似的冲了进来,脸蛋冻得红扑扑,眼睛亮晶晶,正是楚云昭同父异母的幼妹,年方十岁的楚锦心。她身后跟着的,是楚锦玉房里的大丫鬟翠翘,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花的匣子。
“四姑娘,您慢着点儿!”翠翘无奈地喊了一声,脸上带着对这位小祖宗的宠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矜持。她捧着匣子走到楚云昭床前,微微屈膝,姿态还算恭敬,眼神却飞快地扫过楚云昭盖着厚被的双腿,掠过一丝轻慢。
“二姑娘安好。我们姑娘想着您养病闷得慌,特意寻了些解闷的小玩意儿,还有几本时下闺阁里传抄的诗集子,让奴婢给您送来,权当给您解解闷儿。” 翠翘说着,将匣子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打开盖子。
里面是几样精巧但不算顶贵重的九连环、七巧板,还有几本崭新的线装册子。
楚锦心早已扑到床边,小手扒着床沿,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楚云昭:“二姐姐,你好些了没?腿还疼吗?大姐姐说百花宴可热闹了,可惜你去不了啦!大姐姐要穿最好看的裙子,还要在宴会上作诗呢!她说她要作一首咏梅的诗,连教她的女先生都夸好!”
小姑娘叽叽喳喳,毫无心机,竹筒倒豆子般把楚锦玉的“秘密”全抖落了出来。
楚云昭的心,在楚锦心提到“咏梅的诗”时,猛地一跳!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背,随即又被一股灼热的狂喜淹没!
来了!原著里,楚锦玉正是凭借一首精心准备、惊艳四座的咏梅诗,博得满堂彩,从此才名远播,入了贵人的眼!而那首诗……
楚云昭面上不动声色,只露出一个虚弱而感激的笑容,抬手轻轻抚了抚楚锦心冻得微凉的苹果脸,声音柔柔的:“多谢大姐姐记挂,也劳烦翠翘姑娘跑一趟。我身子不便,烦请代我向大姐姐道谢。”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几本诗集,带着一丝渴望,“整日躺着,确实闷得紧。这些书,倒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翠翘见东西送到,任务完成,又敷衍着说了几句“二姑娘好生养着”的场面话,便催促着意犹未尽的楚锦心离开。
“二姐姐,等我从百花宴回来,给你带好吃的蜜饯果子!”楚锦心被翠翘拉着,还不忘回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小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帘后。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盆里银霜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春杏好奇地拿起那几本诗集翻看:“姑娘,是《漱玉集》和《幽兰小札》呢,大姑娘倒是有心……”
楚云昭没有说话。她靠在引枕上,脸色在炭火的微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明暗不定。手指在被褥下,死死攥紧了一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她闭上眼,脑中那本《朱门泪》疯狂翻动。书页哗哗作响,最终定格在一处。那首楚锦玉在百花宴上一鸣惊人的咏梅诗,每一个字,每一个意象,都清晰地烙印在她记忆深处!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清冷、孤绝、意境幽远,将梅之魂刻入骨髓。这确实是足以惊艳四座的绝句!楚锦玉为它准备了整整三个月,务求一击必中。
楚云昭缓缓睁开眼,眸底深处,幽暗的火光在无声地跳跃、凝聚,最终凝成一线近乎疯狂的决绝。一个大胆到近乎自毁的念头,在她心中破土而出,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
百花宴那日,她必须去!而且,她要抢在楚锦玉之前,将那首注定属于她的诗,一字不差地……吟出来!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鹅毛般纷纷扬扬,覆盖了庭院里所有肮脏的泥泞,将世界装点得一片洁白无瑕。听雪轩内,炭火发出微弱的暖光,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越来越浓的寒意与无声的硝烟。
楚云昭的目光落在小几上那本崭新的《漱玉集》上,封皮光洁,映着跳动的炭火,像一块沉默的墓碑,又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