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林氏猛地回神,几乎是失声惊呼。
她强自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瞬间堆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混合着心疼与自责的笑容,疾步离席,抢在宫人之前快步走向楚云昭的方向。
“殿下恕罪!” 林氏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人已到了楚云昭身边,一把“心疼”地扶住楚云昭摇摇欲坠的身体,暗中力道却大得几乎要将楚云昭的胳膊掐断。
她挡在楚云昭身前,对着太子的方向深深福礼,语气充满“懊悔”与“慈母”的焦急,“此乃妾身那不争气的次女云昭。她……她自幼体弱多病,前些日子又因顽劣在雪地里跪久了些,寒气侵骨,伤了腿脚,至今不良于行,神思也时昏聩不清。今日定是病中呓语,不知怎的竟冲撞了贵人雅聚,惊扰了殿下!妾身管教无方,罪该万死!这就带她回去好生诊治看管,万不能再扰了殿下雅兴!”
她语速极快,字字句句如同淬了毒的钉子,将“体弱多病”、“不良于行”、“神思昏聩”、“顽劣受罚”、“病中呓语”的标签,狠狠钉在楚云昭身上!意图将这惊才绝艳的瞬间,彻底扭曲成一个病弱庶女失心疯般的闹剧!
楚云昭被林氏死死钳制着,胳膊上传来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喘不过气。她能感受到嫡母身上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杀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她心中冷笑,面上却因这剧痛和窒息,脸色更加惨白,额角冷汗涔涔而下,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越发坐实了“病弱不堪”的模样。
“哦?” 太子萧景琰微微挑眉,目光掠过林氏那看似焦急实则强硬的身影,又落在那被半遮半掩、脸色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少女身上。方才那惊鸿一瞥的清绝诗句与此刻这“病弱昏聩”的说辞,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他并未立刻表态,只淡淡道:“孤观此女虽面色不佳,然方才吟诗时,神思清明,字字珠玑,倒不似昏聩之状。” 他目光转向楚云昭,语气放缓,“楚二姑娘?”
林氏心头猛地一沉!太子竟未全信她的说辞!
楚云昭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胳膊上的剧痛。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从林氏铁钳般的手中挣脱些许,想要抬头回应太子的问话。然而,林氏的力道大得惊人,暗中又在她腰侧软肉处狠狠掐了一把,痛得她闷哼一声,身体一软,几乎要瘫倒。
“母亲……女儿……女儿……” 她声音细弱游丝,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和无助,仿佛真的神志不清,连话都说不完整。春杏在一旁急得眼泪直掉,却又不敢插话。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站在太子身后、一位身着深绯官袍、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目光锐利地扫过楚云昭明显僵直无力的左腿,又看了看她痛苦蜷缩的姿态,眉头微蹙。他正是太医院院判周大人。
“殿下,” 周院判上前一步,拱手道,“观楚二姑娘面色青白,冷汗如浆,腿脚似有隐疾,气息亦显急促紊乱,恐非作伪。寒气侵骨,伤及经脉,若调养不当,确有神思受损之虞。不过……” 他顿了顿,看向太子,“方才那诗句意境通明,非灵台混沌者所能得。此中蹊跷,或需细察其脉象病案,方能明断。”
他这番话,既未全盘否定林氏的说辞,又为那惊才绝艳的诗句留下了余地,更将球踢了回去——要查明真相,得看病历脉案。
林氏闻言,心中稍定,立刻接口,语气更加恳切悲戚:“周大人明鉴!妾身这女儿,自那次雪中受寒后,便落下了病根,双腿疼痛难忍,每每发作起来,便神思恍惚,口出呓语。府中供奉的刘大夫日日诊视,药石不断,奈何……奈何收效甚微啊!妾身这心里……如同刀绞一般!” 她说着,竟真的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仿佛痛不欲生。
太子萧景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病弱凄楚、摇摇欲坠的少女,悲戚自责的“慈母”,还有那首惊艳绝伦、与眼前情境格格不入的诗句。他深邃的眼眸中光芒流转,若有所思。片刻,他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关切:
“既如此,倒不好再令楚二姑娘在此吹风。来人,赐座,设屏风,扶楚二姑娘于避风处暂歇。传孤口谕,即刻遣太医院擅长骨伤及调养的太医,随定远侯府车驾回府,务必‘仔细’为楚二姑娘诊治调养,所需药材,皆由宫中支取。待其病情稳定,孤要亲闻太医回禀详情。”
“仔细”二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林氏瞬间僵硬的脸庞。
“臣遵旨!” 周院判立刻躬身领命。
林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太子这是……不信她!他不仅留下了楚云昭,还要派太医“仔细”诊治!那刘大夫的诊断……那碗碗汤药……一旦被宫中太医查出端倪……
她强撑着最后一丝镇定,拉着楚云昭一起谢恩,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妾身……替小女,叩谢殿下隆恩!”
楚云昭被宫人小心翼翼地扶到一旁设好的锦垫上,一道轻纱屏风隔开了部分视线。她瘫软在柔软的垫子里,浑身脱力,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冰冷的贴在背上。方才那短短的片刻对峙,耗尽了她所有的精神和力气,如同在刀尖上走了一遭。
然而,隔着轻纱,她依旧能感受到那道来自太子方向的、带着探究与兴味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身上。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屏风另一侧,嫡母林氏那几乎要化为利刃、将她千刀万剐的怨毒视线,以及嫡姐楚锦玉那淬了毒般、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嫉恨目光!
她知道,今日只是撕开了一道血口。太子的介入,如同一把双刃剑,暂时为她挡住了嫡母的雷霆之怒,却也将她彻底暴露在了风暴的中心。往后的路,只会更加凶险。
她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袖中,那死死掐着掌心的指甲,终于缓缓松开,留下几个月牙形的、带着血痕的印记。
赢了第一步,却也引来了更凶猛的豺狼。
百花宴后半程如何,楚云昭已无暇顾及。她被安置在偏殿暖阁,由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嬷嬷照看着,饮了盏安神的参茶。太子派来的太医很快到了,是一位姓秦的、神情严肃的中年太医。他隔着丝帕为楚云昭诊了脉,又隔着衣物仔细按捏了她的双腿关节,尤其是左膝,手法精准有力。
每一次按压,都带来钻心的痛楚,楚云昭死死咬住下唇,才没痛呼出声,额头上冷汗涔涔。她能感受到秦太医的眉头越皱越紧。
“寒气深重,痹阻经络,确非一日之寒。”秦太医收回手,声音低沉,“左膝旧伤尤甚,经脉凝滞不畅,若不及早施以金针通络,辅以温补祛寒猛药,恐有终身跛足之忧。”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一旁侍立的王妈妈,“不知此前府中延请的是哪位大夫?所用何方?病案可否容某一观?”
王妈妈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凛,强笑道:“是……是府里供奉多年的刘大夫。方子……方子都在夫人那里收着,老奴……老奴这就去取?” 她眼神闪烁,后背已渗出冷汗。
“不必急于一时。”秦太医淡淡道,“待回府后,再行详查不迟。今日先开一剂温经散寒的方子稳住病情,待某回禀殿下,再议后续诊治之法。” 他提笔写下方子,字迹遒劲,药名皆是寻常难寻的珍品。
楚云昭听着,心头那块巨石,稍稍松动了一线。这位秦太医,似乎……并未完全被嫡母左右?
回府的车驾,气氛凝重得如同冰窖。
楚锦玉一路沉默,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那双美眸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将车顶焚穿。她精心筹备数月,本该属于她的光芒万丈,竟被那个跛子、那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贱婢,以如此卑劣的方式抢走了!更可恨的是,太子殿下竟对她另眼相看!这口气,她如何咽得下!
林氏则闭目靠在引枕上,脸色铁青,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她脑中飞速盘算着。太子的介入,太医的到来,彻底打乱了她所有的布局。那个贱婢,竟敢如此反噬!今日之事,绝不善了!必须在她翅膀彻底硬起来之前,将她重新踩回泥里,永世不得翻身!眼中寒光闪烁,无数阴毒的念头翻涌。
楚云昭被安置在马车最角落,由春杏紧紧护着。她闭着眼,仿佛已经昏睡过去,身体因寒冷和残留的痛楚而微微颤抖。然而,她的意识却无比清醒。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嫡母和嫡姐那如有实质的杀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颈间。
回到听雪轩,已是暮色四合。小院依旧冷清,寒风卷着枯叶在廊下打着旋儿。秦太医跟着进了院子,亲自看着药童煎了第一剂药,看着楚云昭喝下,又细细叮嘱了春杏一番注意事项,这才告辞,言明明日再来。
院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楚云昭被春杏扶着躺回冰冷的床上。药力发散,带来一阵阵昏沉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冰寒。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院门被粗暴地推开。
林氏带着王妈妈和几个粗壮的婆子,如同裹挟着寒夜的风暴,闯了进来。她脸上再无半分慈和,只剩下山雨欲来的阴沉和冰封般的怒意。
春杏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夫人……”
林氏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到楚云昭床前。昏黄的烛光下,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将床上单薄的楚云昭完全笼罩。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毫无预兆地狠狠扇在楚云昭脸上!
力道之大,楚云昭整个人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瞬间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疼,嘴角渗出一丝血迹。耳中嗡嗡作响。
“孽障!” 林氏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九幽寒风,再不复往日的温婉,每一个字都淬着毒,“谁给你的狗胆!竟敢在百花宴上装神弄鬼,剽窃你大姐姐的诗句,丢尽我侯府的脸面!还敢在太子面前装模作样,攀附贵人!你这下作胚子,跟你那狐媚子的姨娘一样,骨子里都是贱!说!那诗你是从哪里偷听来的?!”
王妈妈和那几个婆子如同凶神恶煞,堵住了所有去路,目光森冷地盯着楚云昭。
楚云昭慢慢转过头,舌尖舔去嘴角的血腥味。脸颊火辣辣地疼,心中那簇火焰却在林氏的暴怒中,烧得更加炽烈。她抬起眼,目光直直迎上林氏那噬人的视线,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沉寂的冰冷和一丝近乎疯狂的嘲弄。
“母亲……” 她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女儿病中昏聩,神思不清……连自己说过什么都不记得了。只依稀记得……雪地里,好冷……佛豆……好硬……” 她眼神空洞,仿佛真的陷入了混沌的回忆,喃喃自语,“母亲的姜汤……好暖……可腿……还是好痛……”
她将“病中昏聩”、“神思不清”这几个字,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
林氏气得浑身发抖!这小贱人,竟敢用她自己的话来堵她!装疯卖傻!
“好!好!好!” 林氏连说了三个好字,怒极反笑,那笑容扭曲狰狞,再无半分侯门主母的雍容,“你不记得了?本夫人帮你好好‘记’起来!王妈妈!”
“老奴在!”王妈妈狞笑着上前一步。
“二姑娘病得糊涂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把她给我拖下来!让她好好跪在院子里,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清醒清醒!什么时候想起来自己姓甚名谁,是个什么下贱东西,什么时候再起来!” 林氏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在寒夜里刮过,“春杏这贱婢伺候不力,一并掌嘴二十,给我狠狠地打!”
“是!” 几个粗壮的婆子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夫人!夫人饶命啊!二姑娘身子受不住的!”春杏吓得魂飞魄散,哭着扑上来想护住楚云昭,却被一个婆子狠狠一脚踹开,跌倒在地。
冰冷的青砖地面,寒气瞬间透过薄薄的寝衣。楚云昭被两个婆子粗暴地架起,拖向门口。她的目光越过婆子们凶狠的脸,直直看向林氏身后,那被王妈妈捧在手里的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小匣子——正是百花宴前,楚锦心送来的那个装着蜜饯果子和诗集的匣子!
林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冰冷的弧度。
“哦,对了,” 林氏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在楚云昭被拖出门槛的瞬间响起,“还有这些腌臜东西,留着也是祸害。王妈妈,把这匣子连同里头那些污了眼的劳什子,一并给我……烧了。”
“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灰……都不许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