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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衔雪渡荒观

    沈檐雪紧了紧头巾,毫不犹豫地矮身钻了进去。

    缝隙在她身后无声闭合,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仿佛隔绝了人间。

    鬼市西街拐角处。

    金多多的摊位前飘着荧光招牌。

    貔貅开光,童叟必欺。

    她翘着腿坐在金算盘上,脚边摆着五枚往生币成本却相差万分之一的财运符,浸泡过在清虚观腌菜缸里的香囊,以及镇摊之宝捡来的捆妖索。

    “这捆妖索怎么卖?”摊位前走来一只画皮妖,它捏着鼻子问。

    “原价五十枚往生币,看在您第一次来的份上。”金多多双眼金光一闪,“给您便宜一些,只收您三成妖力。”

    鬼市处于人鬼交界处,每月初一通道才开。

    鬼市里有一个规矩:踏入鬼市后,妖鬼不可骗人,人不可欺鬼。

    来者皆是客,鬼市的主人曾说过:活人无论定价如何,死人皆不可拒。

    一成妖力便要修上一百年,金多多开口就要了它三成妖力,恐怕这画皮妖要回炉重造了。

    没办法,谁叫她做的一直都是这种生意。

    画皮妖暴怒甩袖,却无可奈何。

    一旦问价,便是认定的,不可反悔。

    金多多哼笑,继续坐在金算盘上,心中不禁得意:三成妖力到手。

    画皮妖前脚刚走,沈檐雪后脚就到了。

    沈檐雪瞧着金多多这副模样,不用猜,定是赚了。

    不等沈檐雪开口,金多多早已将准备好的银两丢给了她。

    沈檐雪掂量着钱袋,沉甸甸的。心中又不禁感慨,还好多年前第一次进鬼市遇到的是金多多。否则债务必得越欠越多了。

    那是三年前的寒衣节,沈檐雪蹲在鬼市角落支了个小摊兜售符箓。

    金多多甩着镶金算盘路过,突然扯开嗓子:“城主来啦!”众鬼逃窜时,她反手掀翻沈檐雪的摊子,将货物全卷进了自己袋子。

    “三七分账。”

    她抛给沈檐雪一袋银子,“你三我七,姐教你怎么在鬼市赚钱。”

    至此鬼市双煞,铜臭为盟。

    晚上沈檐雪是抱着那袋沉甸甸的银子安然入睡的。

    整整三百两,这可不能弄掉了。

    三更天,夜色浓稠得化不开。

    万籁俱寂,唯有雨。

    “轰隆”一声。

    沈檐雪是被一道惊雷声吓醒的。

    等她站在主殿门口时,主殿已经塌得不成样子了,祖师爷的脑袋被一道百年难遇的天雷给劈了下来,不知所踪。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早已不堪重负的瓦片上,汇成浑浊的急流,顺着屋顶那几处狰狞的缝口,毫无怜悯地灌入主殿。

    水滴砸在殿内冰冷的地砖上,汇聚成几处深浅不一的水洼,连带着溅起泥腥味的涟漪。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头腐朽的霉味。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小声嘀咕,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愁苦,倒有几分认命后的自我调侃。

    她的指尖习惯性地在腰间那柄乌木算盘上拨弄了两下,仿佛在计算着下一场雨和下一笔债哪个先到。

    算珠的脆响未落,一阵奇异的香气却先穿透了潮湿腐朽的空气,幽幽地飘了进来。

    不是道观的香火味,也不是山野的草木气,而是一种极其沉郁却又带着一丝甜腥的暖香,霸道地压下了所有气息。

    紧接着,是沉闷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不止一人踏在观外泥泞的雪水上。

    还有……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的细响。

    沈檐雪心头一跳,指尖瞬间按停了算珠。她快步走到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殿门前,向外望去。

    雨停了,风雪却不知何时又起了。

    细碎的雪沫中,一乘华美得与这破败道观格格不入的八宝沉香辇,正稳稳停在观前那片空地上。

    辇身以名贵紫檀雕琢,镶嵌着珍珠、玛瑙、琉璃等八样珍宝,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流转着低调而奢靡的光泽。

    辇上罩着厚厚的素白锦缎帷幔,帘角缀着细小的银铃,在风中发出几不可闻的清音。

    抬辇的是四个身形高大,面容僵硬,穿着统一玄色劲装的仆从,眼神空洞,如同提线木偶。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辇上斜倚着的那位。

    他裹在一领蓬松柔软的素白狐裘里,几乎要将整个身体埋进去,只露出一张脸。

    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仿佛久不见天日的寒玉。

    唯有一双薄唇,透着点病态的嫣红。

    最醒目的是他眉心正中,一点鲜红欲滴的朱砂痣,如同雪地里落了一粒最上等的鸽血。

    他似乎在闭目养神。

    忽然,他低低地咳了起来,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猛咳,而是那种压抑了很久,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闷咳,一声接着一声,单薄的身子随着咳嗽微微震颤。

    他用一方素白的丝帕掩住口唇,片刻后拿开,帕子中央竟沾了一小团刺目的鲜红。

    十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此刻正搭在狐裘边缘。

    每根手指,从指根到指尖,都细细密密地缠绕着一种极细,颜色却异常鲜亮的红线。红线缠得极有章法,捻动间透着诡谲。

    沈檐雪心头警铃大作。

    这绝非善类,清虚观这破地方,怎么会引来这样一位……阎罗似的病菩萨?

    沈檐雪没见过薛缠枝,但也曾听过传闻,薛城主的嫡子,薛缠枝。

    商洛三年,隶州大疫。夜有百鬼哭于野,活人面生尸斑,幼童瞳现双影。有白衣郎君倚轿而至,咳血于城门,纸符化鸢,三日燃尽城中腐气。翌日,城郊乱葬岗突现千盏血灯,灯芯皆为人牙。有樵夫见其剜心取血饲鸦,鸦群衔腐肉入云霄,自此瘟神退散。州府赐金酬谢,惟见坟头纸钱堆里留血书一封:拿鬼钱财,替鬼消灾。

    那样的人,沈檐雪只感到一阵寒意。

    辇上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沈檐雪呼吸一滞。

    他瞳孔的颜色极淡,近乎琉璃般的浅褐色,本该是温润的,可深处却沉淀着一种看透了万载红尘的漠然与倦怠。

    目光落在沈檐雪身上时,并无多少情绪,像是在打量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清虚观,沈檐雪?”

    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久病的沙哑,语调却异常平稳,甚至有种奇异的温柔感,如同情人间的低语。

    沈檐雪定了定神,脸上瞬间堆起一个极其诚恳,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快步迎了出去。

    她本就生得清丽,此刻眉眼微垂,眼波流转间竟透出几分小动物般的无辜与惶然。

    “正是小道。”

    “不知贵客临门,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只是……”她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目光在沉香辇和那四个木头人似的仆从身上溜了一圈,恰到好处地露出窘迫,“小道这观里实在寒酸,连个像样的待客之地都无,连累贵客在这风雪里……”

    她话未说完,辇上的人却像是没听见她的客套,只微微抬了抬缠着红线的手指。

    一名仆从立刻上前,动作僵硬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通体血红的玉匣,恭敬地双手奉上。

    薛缠枝伸出那根缠着红线末端的拇指,指尖在玉匣上轻轻一点。

    匣盖无声滑开。

    他两根手指探入,捻出一张折叠整齐,颜色泛黄的旧纸。

    他的手腕轻轻一抖,那纸便展开,垂落下来。

    “三年前,令师玄恩道人,以此清虚观全观地契房舍为抵押,向鄙府支借纹银十万两。”

    薛缠枝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目光落在沈檐雪身上,那琉璃般的眸子里映着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

    “言明三年为期,本息共计十二万六千两。”

    “今日,是最后一日。”

    他将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血契往前递了递,动作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沈道长。”他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声音温柔得如同情人呢喃,“你,准备如何还?”

    寒风卷着雪沫,吹得沈檐雪身上冷冷的。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十二万六千两……

    就算是把她和这破观连同祖师爷的金身一起论斤卖了,也凑不出个零头啊。

    她眼珠飞快地转动了一下,“咳,那个,薛少主……”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发颤,脸上重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您看这观里值钱的,也就这地界儿和这房子了。要不,您先把这祖师爷的金身请回去?虽然塌了一半,但好歹也是几百年的老物件,多少能抵点利息?”

    薛缠枝静静地听着她胡言乱语,指尖捻动红线的动作未停。

    那双浅瞳里,终于掠过一丝近乎玩味的涟漪。

    他仿佛没听见她的提议,只是又低咳了两声,用那方染血的丝帕轻轻按了按唇角,然后慢条斯理地将帕子收进狐裘深处。

    “捉妖吧。”

    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温柔,却像淬了冰的刀锋,轻轻巧巧地斩断了沈檐雪最后一丝侥幸。

    “听闻沈道长乃玄恩高徒,道法精深。”

    他抬起那双缠绕着无数红线,却又苍白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指向沈檐雪,又似乎是指向她身后的茫茫群山。

    “商洛城内,近日颇有些扰民的精怪作祟。烦请道长出手,捉几只来抵债,如何?”

    薛缠枝虽是城主之子,但幼时被送往边远的北邙山,离商洛可是十万八千里远呢。

    她并不认为薛缠枝会如此关爱商洛城的百姓。

    沈檐雪站在破败的殿门前,裹紧了毫无暖意的百家道袍,看着辇上那位裹着素白狐裘的债主。

    他像一尊从地狱里请来的玉面阎罗,用最温柔的语气,下达着最不容违抗的索命符。

    而她,这个穿着百家衣的清虚观末代传人,似乎别无选择。

    沈檐雪的指尖在冰冷的算盘珠子上狠狠一按,发出一声清晰的脆响。

    她抬起头,脸上那点强装的可怜和狡黠瞬间褪去,墨玉般的眸子沉静下来。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且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清脆。

    “薛少主,这债,小道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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