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缠枝的沉香辇消失后,沈檐雪瞧着手上多出来的的五百两银票,心中不免放下心来。
至少张老板的债解决了。
“吱呀”一声。东侧偏殿的门开了。
是师叔。
清虚观里,有这么一位奇特的师叔,唤作颂篓子。
他常年裹着一身被丹炉熏染得深浅不一的紫袍,披散着一头霜雪似的白发,颇显落拓不羁。
他痴迷炼丹,半生心血尽付与那氤氲炉火。
世人提起他,总不免带上几分神秘与敬畏。
然而,这份敬畏,却源于一个流传甚广的误会。
只因过往有幸瞥见他背影的路人,无一不被那萧索如古松,飘渺似山岚的白发紫袍身影所震慑,口口相传之下,竟都认定这必是一位道骨仙风,历经沧桑的耄耋老翁。
殊不知,若有人能鼓起勇气绕到他身前,或在他不经意抬首之际窥见真容,定会惊愕失语。
那隐于白发之下的脸庞,竟光洁如玉,眉眼清俊,分明是个少年郎的模样。
“师叔。”
沈檐雪不禁疑惑,多年以来师叔从不曾轻易出屋,只专心炼丹。如今却抬步于她面前,实属怪异。往日里,哪怕整座清虚观塌了,他也气定神闲,泰然自若。
“嗯。”颂篓子伸了个懒腰,东瞅瞅西瞅瞅,“禅寄呢?怎么没见他人。”
颂篓子一问,沈檐雪这才反应过来整座道观里只剩他们二人,禅寄不见了。
这么大的雨,他还能跑到哪去?肯定是又躲在了供台下,偷吃睡着了。
还未等她掀开主殿供台下的帘子,她便感觉观外不远处有人拖着什么东西,向这边来了。
沈檐雪皱起眉头,警惕地转身。
只见雨幕之中,一个圆滚滚的小身影,正跌跌撞撞地向着道观大门走来。
正是禅寄。
而他绑在绳子上的是……
祖师爷的脑袋。
他浑身上下裹满了泥浆,活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胖泥鳅。
禅寄懊恼地拍打一下脑袋,心想早知如此便不贪吃了,若是被师姐得知不得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他是趁着夜深人静,偷偷躲在了供台下厚厚的布帘子后面的。他白天看见沈檐雪端了一盘鲜亮水灵的供果时,便快忍不住了。
谁叫他们道观如此穷呢?好不容易有了新鲜的供果不吃白不吃。
他原本打算吃两颗收手,哪知道两颗甜脆的梨子下肚,饱腹感伴着偷吃的刺激感袭来,眼皮也愈发沉重。
他就这么抱着半个没啃完的梨子,倚在冰冷的供台脚边,在雨声和果香的环绕中,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就在禅寄睡得酣睡时,一道绝非寻常的紫雷劈了下来。
主殿正中央,历经百年风雨的祖师爷神像,在狂暴的雷威之下,祖师爷那庄严的头颅竟被硬生生劈断。
沉重的头颅携着劲风,不偏不倚地砸向供台下熟睡的禅寄。小小的身体瞬间离地,像个被踢飞的蹴鞠,“嗖”地一下,竟被那头颅撞得直接从殿内飞了出去,一路翻滚着,狼狈不堪地摔在观外几米处,昏了过去,直至现在才醒来。
他拖着那颗比他脑袋大上好几圈的头颅,一步一个深坑,终于艰难地挪到了道观门口,仰起那张花猫似的小脸,巴巴地望着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沈檐雪。
禅寄转眼一看,躲在了颂篓子身后,脏兮兮的小手扯着颂篓子的衣袖。
颂篓子却嫌弃地将禅寄的拿开,伸了个懒腰回房了。
禅寄心想:完了。
沈檐雪看着眼前这令人心头发堵的一幕,灰头土脸的小泥猴,拖着同样灰头土脸的祖师爷脑袋。
满腔因巨债,祖师像被毁而升腾的怒火,以及对他偷吃供果的责备,在这一刻,竟被这过于滑稽又过于认真的场景冲得烟消云散。
她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又一下。
一股强烈的笑意猛地冲上喉咙,差点就要冲破牙关了。
她赶紧用力抿住嘴唇,强压下那不合时宜的笑意,但眼底那点无奈又好笑的亮光,却是怎么也藏不住了。
“噗…”一声几乎被雨声淹没的气音,终究还是泄露了出来。
沈檐雪深吸一口气,努力板起脸,指着禅寄和他身后那颗沾满泥巴的祖师爷头,声音带着一丝强装的严厉,却又掩不住那一丝被气笑的颤抖。
“禅寄!”
她指了指那颗头,“把‘祖师爷’给我请到偏殿角落去,好好‘供奉’着,然后……”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天一亮,就给我滚下山去化缘,化不够五斤白米,三斤香油,你就在山下当你的泥娃娃吧。”
禅寄悬着的心终究还是死了。
师姐的心怎么能这般狠。
次日。
清虚观破败的晨光里,禅寄小小的身影站在观门口。他换上了一身相对干净些的灰布小道袍,但他的虎头鞋上还有未洗净的泥土。
最醒目的是他背上那个几乎比他整个人还高的破旧布袋。
那是沈檐雪特意找出来的化缘袋,上面歪歪扭扭绣着“清虚观”三个褪色的大字,布袋口用麻绳扎着,空瘪瘪地垂在他身后。
禅寄仰着小脸,圆溜溜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沈檐雪,里面都是委屈和一点点对未知山下的忐忑。
他紧紧抿着嘴唇,小手无意识地揪着宽大的道袍下摆。
沈檐雪板着脸,看到他那可怜又滑稽的模样时,故作严肃地指了指山下:“五斤白米,三斤香油,日落前回来,少一钱。”她顿了顿,故意加重语气,“往后都别再想吃饭了。
禅寄小身板一抖,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保证完成任务”的坚定信心。
他用力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迈着小短腿,背着巨大的空布袋,摇摇晃晃地踏上了下山的小径。
那巨大的布袋随着他的步伐左右摇晃,好几次差点把他带倒,看得人心惊胆战的。
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的拐角,沈檐雪脸上强装的严厉才瞬间瓦解。
她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让一个八岁的孩子独自下山化缘?还是去商洛城那种鱼龙混杂之地?她怎么可能放心!
商洛城西,长街喧闹。
禅寄小小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小脸通红,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脚步越来越沉。
清虚观到商洛城的路不算短,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已是极限。
禅寄停下脚步,扶着路边一棵老槐树,大口喘着气。
他抬头望了望日头,又掂了掂背后轻飘飘的袋子,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沮丧。
化缘?
他连一粒米都还没要到,就已经感觉自己要累死在这了。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声从前方的街口传来,人群像潮水般朝着一个方向涌去,脸上带着兴奋和期待。
禅寄好奇地踮起脚尖张望。只见前方不远处,一座巍峨气派的朱红楼阁矗立街边。
正是商洛城鼎鼎大名的第一戏楼,春不渡。
平日里,这座戏楼就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更有一桩奇事:每逢春日,必悬红绸三百丈,朱门紧闭,彻底谢客。
无人知晓其缘由,只留下无数猜测。
而此刻,正值春光明媚,朱门大开。
“开了!春不渡开门了!”
“是厌春公子!厌春公子今日破例开戏!”
“天老爷啊,快走快走!去晚了连站的地儿都没了!”人群的惊呼和议论如同沸水,瞬间点燃了整条街。
禅寄被这突如其来的浪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前涌去。
他小小的身体在人缝中艰难穿梭,化缘袋被挤得歪歪扭扭。转眼间,就被挤进了朱红大门内。
沈檐雪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禅寄身后,看到禅寄累得停下,她正想上前,却骤然被春不渡汹涌的人潮打断,眼见禅寄被挤进楼内。
“麻烦。”
她心头一紧,暗骂一声。身形如游鱼般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也紧跟着挤了进去。
戏楼内,人声鼎沸。
沈檐雪一进门,喧嚣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浓烈的脂粉香和茶水点心气。
楼下大堂已座无虚席,连过道都站满了人。二楼雅座珠帘晃动,熙熙攘攘。所有人的目光都热切地投向那垂着厚重锦缎帷幕的戏台。
沈檐雪目光如电,迅速锁定了角落里一个正努力踮脚,试图看清前方的小小身影。
她松了口气,又皱紧眉头,这环境太嘈杂混乱了。她挤开人群,几步上前,精准地揪住了禅寄的耳朵。
禅寄吃痛,一回头看到是师姐,大眼睛里瞬间盛满了委屈和被抓包的惊慌。
“让你化缘,你倒好,跑来听戏!”
沈檐雪压低声音,没好气地训斥,手上力道却松了些。她目光扫过四周,发现靠近角落还有一张小方桌空着一个位子,旁边坐着一个摇着蒲扇的老者和一个磕着瓜子的胖妇人。
她不由分说,拉着禅寄就挤了过去,硬是在长凳上挤出一个位置,把禅寄按在自己身边坐下。
“坐好!不许乱跑!”
禅寄捂着耳朵,小嘴撅得老高,但不敢反驳,只好乖乖坐下,大眼睛还是忍不住往台上瞟。
锣鼓点骤然响起,帷幕缓缓拉开。
戏台上灯火通明,水袖翻飞。
然而,当那个主角登场时,满堂喧嚣瞬间化为一片屏息的寂静。
他穿着一身素雅却极显身段的月白生角戏服,并未浓墨重彩,只略施薄粉。
可那张脸当真是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他并未开腔,只是眼波流转,轻轻扫过台下。那眼神,空茫中带着一丝悲悯,仿佛穿透了喧嚣,落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远方。
仅仅一个亮相,便已夺人心魄。
接着,他朱唇轻启,一段婉转悠扬,如泣如诉的唱腔流淌而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音色清越,却又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婉转与哀愁,莫名惹得人心酸。
沈檐雪并非戏迷,此刻却也不禁被吸引。禅寄更是看得痴了,小嘴微张,连耳朵被揪的疼都忘了。
旁边嗑瓜子胖妇人,不禁感慨道:“啧啧啧,瞧瞧,瞧瞧这厌春公子,真真是天上的仙人儿下凡了。这嗓子,这身段,难怪春不渡的招牌硬气,一年就开这么几场。”
老者摇着蒲扇,慢悠悠道:“是啊,老朽活了六十多年,就没见过第二个能把《洛随记》唱得这般柔情似水的。”
“不过啊,你说怪不怪?这厌春公子,怎么偏偏每年春日都闭门谢客?还挂那么多红绸子?看着怪瘆人的。”
胖妇人压低声音,凑近了些,瓜子皮吐得飞快:“哎哟,这您就不知道了吧?坊间都传遍了!说是好多年前,也是个春天,厌春公子那个搭档,叫柳什么来着?对,柳逢春!那个唱旦角绝了的!唉,就是春天里没的。”
老者惊讶不已,显然不知此事。“哦?还有这事?怎么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