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妇人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神秘的语气道:“说是急病暴毙,可邪门着呢!就在这戏楼里头,发现的时候人都僵了。班主哭得跟死了亲儿子似的,没过多久也病死了。”
“反正啊,从那以后,厌春公子就立了规矩,商洛春寒料峭时,戏楼从不唱戏。挂红绸,许是祭奠他那短命的搭档?”
老者恍然,他一个爱听戏的人怎会不知柳逢春,但他没想到柳公子竟然死了。
他叹息:“原来如此,倒是个重情义的。”
“可惜了柳逢春,当年也是一绝啊!都说自古红颜多薄命,蓝颜亦是如此啊,唉…”
“可惜了,两人台上是绝配,台下听说也…咳,关系极好。”老者似乎觉得说多了,含糊带过。
胖妇人闻言,眼神闪烁,带着点市侩的兴奋道:“可不是嘛!我还听说啊,当年给柳逢春收殓的,就是城西棺材铺那个张老板!张老板后来还总念叨,说柳老板身上…啧啧,有些说不清的伤,不像病…”
“哎呀,这我可不敢瞎说!”她似乎意识到失言,赶紧抓了把瓜子塞嘴里。
老者摇摇头,不置可否。
“陈年旧事,莫提莫提。听戏,听戏!厌春公子这嗓子,错过一句都是罪过!”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端着茶盘的学徒,低着头,动作有些微不可查的僵硬,从人群缝隙中穿过,朝着沈檐雪他们这张桌子走来。
沈檐雪全副心神都在台上的厌春公子和八卦中,一时竟未察觉这个学徒的接近。
“客官,喝茶么?”
学徒的声音毫无起伏,突兀地响起在禅寄身侧。
禅寄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身体下意识地向后一缩。
“哐啷”一声。
他手肘撞上了学徒手中的托盘,那只翠绿的薄胎茶盏应声飞起,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禅寄吓得小脸煞白,手忙脚乱地就想弯腰去捡碎片。
沈檐雪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回护在身后。
“对不住,孩子不是有意的,打碎的茶盏我们照价赔偿。”她一边说,一边迅速摸向自己腰间干瘪的钱袋,心中盘算着所剩无几的铜板。
那低着头的学徒,身体微微一震。
他没有立刻回应,也没有去看地上的狼藉。良久,他才极其缓慢地以一种关节生锈般的动作,缓缓蹲下身。
他拾起碎片,并未抬头,喉咙里挤出几个极其含混、仿佛砂纸摩擦的字眼:“无…妨…”
声音依旧毫无情绪起伏。
接着,他保持着那个僵硬的蹲姿,继续缓慢地拾捡地上的碎瓷片。动作专注得近乎诡异,仿佛这是他此刻唯一存在的意义。周围的喧嚣,台上的绝唱,仿佛都与他无关。
这绝不是正常的反应。
她拉着禅寄的手,掌心微微沁出冷汗,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戏一散我们就走。”
台上,厌春公子一曲终了。
余韵悠长。
他微微欠身,台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与掌声,久久不息。
然而,他绝美的脸上依旧一片空茫,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扫过狂热的人群,深处却是一片沉寂的死水。
“好!再来一段!”
“厌春公子!再唱一曲吧!”
看客们意犹未尽,纷纷叫嚷着。
就在这时。
“锵!锵!锵……!”
三声悠长,带着不容置疑终结意味的铜锣声,如同冰冷的铁锤,重重敲打在喧嚣之上。
锣声穿透力极强,瞬间盖过了所有欢呼,在整个戏楼中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一个穿着管事服,面色青白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戏台侧方,声音尖细而毫无感情,如同宣判。
“净场!”
这声令下如同冰水浇头,方才还狂热的看客们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喧哗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人群如同退潮般开始涌动,带着满足的喟叹和些许遗憾,纷纷起身向门口涌去。
传闻,戏毕需焚香净场,擅留者永困戏台。
没人敢多停留一刻。
沈檐雪立刻拉起禅寄:“快走。”
她必须趁着人流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然而,当他们随着人流挤到那两扇巨大的朱漆大门前时,却发现大门并未如常开着。
门缝正在缓缓合拢,几个同样穿着粗布又面无表情的杂役正用力推动着沉重的大门。
“等等!还有人!”沈檐雪急声喊道,试图挤过去。
但那些杂役仿佛听不见,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巨大的门在她们眼前“轰隆”一声,彻底闭合。
沉重的门栓落下,发出“咔嚓”一声令人心头发冷的脆响。
最后几个被关在门内的看客发出不满的抱怨,很快被杂役们沉默而强硬地“请”向了侧门方向。
偌大的戏楼,瞬间变得空旷死寂。
方才还灯火辉煌的大堂,此刻只剩几盏孤零零的蜡烛在角落里摇曳。
浓重的黑暗如同墨汁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吞噬了光亮,只留下冰冷的梁柱和空旷座椅的轮廓。
空气里残留的脂粉香,此刻掺杂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与腐朽。
禅寄的小手死死攥着沈檐雪的衣角,她握住禅寄冰冷的小手,轻轻拍打,无声地安慰他。
就在这时,一点惨白的光晕,从戏台后方幽深的走廊里,缓缓飘了出来。
一个身影提着一盏白纸灯笼,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们面前不远处的黑暗中。
灯笼的光线惨白,毫无暖意,只能照亮提灯者脚下的一小片地面和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正是刚才那个端茶的学徒。
此刻,在白灯笼的映照下,他的脸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青灰色。
更骇人的是,在他低垂的脖颈和侧脸上,赫然浮现着几块大小不一,边缘模糊的暗褐色斑块。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无光的眼睛,直勾勾地锁定沈檐雪和禅寄。
嘴角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绝非善意的诡异笑容。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在空旷死寂的大堂里响起。
“二位今日冲撞了春神,还需留下抵罪。”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盏白纸灯笼里的烛火猛地一跳,颜色竟泛出一丝幽绿。
学徒青灰色的脸上,尸斑似乎变得更加清晰狰狞。
他提着灯笼,迈着那种关节生锈般的僵硬步伐,一步,一步,朝着沈檐雪和禅寄逼近。
每一步都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寒意瞬间侵透沈檐雪全身。
抵罪?
冲撞春神?
这分明是借口。
留下,绝无生路。
“躲好了!”沈檐雪厉喝一声,一把将吓傻了的禅寄猛地推向身后一张桌子下。
同时,她手腕一翻,藏在袖中的几张皱巴巴,画着符文的黄符已然夹在指间。
这是她吃饭的家伙,虽不知对这邪物是否有效,但此刻别无选择。
“敕!”沈檐雪手腕一抖,三张黄符如同离弦之箭,射向逼近的学徒。
黄符击中学徒胸口后,竟冒起几缕微弱的青烟。
学徒的动作猛地一顿,脸上那诡异的笑容扭曲了一下,似乎感到一丝痛苦,青灰色的皮肤被灼出几个焦黑的小点。
但仅此而已。
不好,今日出门忘带铜钱剑了。
沈檐雪心中懊恼,默默发誓往后死也要将铜钱剑带上。
学徒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动作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带着被激怒的凶戾,更加迅猛地扑了上来。
那双布满污垢,指甲发黑的手,带着一股阴冷的腥风,直抓沈檐雪的面门。
沈檐雪瞳孔骤缩,侧身急避。
学徒的指尖擦着她的鬓角掠过,带起几缕断发,冰冷的触感让她头皮发麻。
她反手拔出插在发髻上的一根磨尖了的铜簪,狠厉地刺向学徒抓来的手腕。
“噗!”
铜簪刺入,却如同扎进了朽木,只发出沉闷的声响,几乎无法深入。
学徒的手腕毫无阻滞,反而顺势一翻,死死扣住了沈檐雪持簪的手腕。
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重尸臭的巨力传来,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了。
沈檐雪痛哼一声,奋力挣扎,却如同蚍蜉撼树。
那张青灰色的脸在白灯笼光照下无限逼近,黑洞洞的口腔里似乎散发着腐臭的气息。
而他另一只同样冰冷僵硬的手,已经扼向她的咽喉。
沈檐雪的手刚摸上腰间时,一道清冷的声音传了过来。
“扰人清净。”
光亮内,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薛缠枝静静地立在那里,眼眸淡漠地扫过挣扎的沈檐雪和躲在桌子下灰扑扑的小道童,又落在凶狠地学徒身上。
“废物。”
他低语,不知是在说那设局者,还是被困的沈檐雪。
薛缠枝缠满红线的右手拇指轻轻一勾。
“嗤!”一根细如发丝的红线凭空出现,精准地缠绕在那学徒利爪的手腕关节处,如同烧红的烙铁嵌入朽木。
那学徒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动作瞬间崩解。
他只是站在原地,十指翻飞,缠绕的红线如同活物,在他指尖穿梭。
每一次勾动,都有一根或数根红线破空而出,快如鬼魅。
动作优雅得像在拨弄无形的琴弦,闲庭信步间,却带着摧枯拉朽的致命力量。
沈檐雪压力骤减,精神大振。
她看准学徒被红线缠绕后露出的弱点,算盘高举,清光大盛:“天地无极,破!”
“轰隆!”
内外合力,学徒顷刻间化为虚有。
薛缠枝收回红线,指尖的红芒隐去。
他缓步走到沈檐雪面前,目光落在她因打斗显露出来的百家衣上,他的眼眸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嘲讽。
“沈道长的‘道法精深’,便是这般?”
他声音依旧温柔,却字字如刀。
“连个端茶的小学徒都避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