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夏初,曲府里的景色已经悄悄换了一番光景,葱葱郁郁的树几乎要将曲昭盈的房顶盖住了,曲夫人近来总念叨着要差人来修剪修剪,却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耽搁了,才叫这树在短短个把月的时间里长成了如今茂密的模样。
阳光叫厚重的树叶挡了一大半,只落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在青石板路上,像碎在了墨玉盘上的金子,叫风一吹便在盘上跳跃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在里头。
曲昭盈却没半点心思去欣赏这些景色。
她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如今是个什么样的感受,只是感觉整个人都好像被人摁在深不见底的水里似的喘不上气,心脏也宛若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攥着,害怕、羞愤、迷茫在她心中刮起一阵风暴,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都快要搅烂了。
偏偏曲思盈正巧从院里出来,和回来的曲昭盈结结实实地打了个照面,她见曲昭盈神色慌乱,整个人好似从鬼门关爬回来一样,便是她不张嘴问,也能瞧出来她定是在外头遇到了什么大事。
但曲思盈却没什么要开口问的兴趣——她心里仍旧在为前两日发生的事情生气,并不肯轻易地原谅曲昭盈,以至于哪怕今早她心里清楚知道曲昭盈有事来找自己,也依然对着她能躲就躲,想以此来逼迫曲昭盈答应自己不再出门去和谢聿珩见面的要求。现下即便见到曲昭盈这副头发散乱、目光呆滞的惨状,她也只是翻了个白眼,脚步不停歇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连关心都不愿意关心她一句,心底甚至还要生出些类似于报复的快乐来。
要怪就都怪曲昭盈她自己,曲思盈想。
要么是她多管闲事,要么是她在外头四处招惹男人,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她何必去过问?
就是叫曲昭盈吃些苦头、长长教训才好呢!
曲昭盈此时也没了什么要和她说话的心思,更不记得要和曲思盈道歉、把玉佩给她的计划,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却在进屋之前被卫沉叫住了。
“小姐,”他站在曲昭盈的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恨不得要将她吞之入腹,“我错了,方才我不该那样和你说话。”
曲昭盈正想摇摇头说一句算了,就听得卫沉又开口接了一句:“但我却是实打实地为小姐好,才会口不择言说出那样的话来。”
“小姐再如何热心善良,也不该一时冲动做出这样的事,平白叫我和莲心担心,更不应该那样从赵怀珏的马车上下来……实在对自己清誉有损。”
莲心被他这话说得一愣,当即反驳道:“你也忒没礼数了!谁教你和小姐这么说话的?!”
卫沉知晓自己没有立场指责曲昭盈半句,更不应该对她说出那样过分的话去怀疑她的清白,可他嫉妒的几乎要发了疯:他身份卑微,对曲昭盈的肖想只能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藏在心底,可那些权贵公子们却能轻而易举地接近她、讨好她,甚至轻轻松松地从曲夫人那里将她讨走,只一想到这里,他的不安与嫉恨就要占据了他的脑子,淬了毒的话也再不受他的半点控制,像黑泥一样从他的口中倾泻而出。
“今日是我疏忽,没尽好侍卫的职责。”
卫沉不理会莲心的呵斥,反而干脆利落地在曲昭盈的跟前跪了下来,他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台阶上,发出沉闷却又清晰的声响,换做平日曲昭盈早就要喊他快些起来了,今日她许是确实受了太大的惊吓,只晓得怔怔地站在那里,连动都不曾动一下。
跪在地上的卫沉却还在滔滔不绝地说:“我知晓小姐心善,可那些人的命又哪里值得小姐付出这样多?就算您救下来了,又能有什么用处?”
说到底那春桃也不过是个丫环,即便运气好叫皇帝看上了做了娘娘,也依旧是一条贱命,六皇子这做主子的想杀也就杀了,谁又敢对他说什么?何以值得曲昭盈冒着风险去相助?
“更何况还要因此与太子殿下纠缠不清,害得您与大小姐闹出这样多的不愉快,真的值得吗?难道您与大小姐之前的感情还不如一个萍水相逢的春桃、一个混迹市井的乞丐?”
曲昭盈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脑子里分明觉得他这些话说得荒唐极了,分明晓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反驳他,可是她却没有力气再和他争辩下去。
倒是春桃听得勃然大怒道:“你还不住嘴?!”
“小姐想做什么是小姐的事,何时轮到你一个下人指指点点!你以为自己是谁?!”
“今日若是你看好了小姐,及时跟着她一起走,又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她叉着腰站在曲昭盈身前,像护着鸡崽的母鸡似的冲卫沉发脾气,“不惩罚你已经是小姐仁慈宽厚,你竟然敢在这里怪起主子来了?!”
卫沉却抬起头来看了春桃一眼,低低地道:“你方才不也怪小姐乱跑害你担心吗?如今怎么还道貌岸然地说教起我了?”
他这一句话说得春桃面红耳赤:“你胡说什么,怎么能在小姐面前污蔑好人?!”
曲昭盈听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听得实在头疼,只想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当即转过身去推开门进了屋,又反手将房门落了锁,才总算得了个清净。
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不明白为何要将人的性命分出个高低贵贱、三六九等,她不过是想要知道一个与自己有过交情的人的安危罢了,难道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吗?
曲昭盈刚刚才目睹过一桩命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在自己的面前,又险些因为此事丢掉自己的性命,她分明经历过这样死里逃生的事,却没有一个人来关心她的死活。
没有人在乎她到底害不害怕、没有人关心她有没有被吓到,更没有人去在意那凶手是谁、为何要无缘无故地当街杀人,还要反过来去指责她、嘲笑她,仿佛她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犯。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站在自己的角度在责怪她,曲昭盈又能去怪谁?她只觉得自己被困在沼泽里,往前走也不是往后走也不是,不论自己做什么,都要被这沼泽一点一点地拽下去,活活将她吞噬了。
没有人帮她,没有人能理解她,更没有人会相信她。
曲昭盈终于崩溃了。
她的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珠子般不断砸落在床铺上,空气几乎都要进不去她的肺里,叫她不得不张大了嘴去大口地喘气,她想要尖叫,但喉头的苦涩却堵得她发不出半点声音,只发出了几声幼兽一般的闷哼。
许久以来的委屈与迷茫好似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不断地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叫她的一双眼酸涩地几乎发胀,却根本没办法让自己停下来,只是她哭着哭着,却听见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似有什么东西正在往她的方向爬过来。
曲昭盈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赫然看见一张鲜血淋漓的脸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啊!”
她惊叫一声,下意识要往后躲,那血淋淋的人便随着她的动作又往前逼近了一步,低吼道:“你为什么不救我?!”
那人年纪不大,像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他身上的衣裳沾满了血与泥,叫人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曲昭盈却勉强分辨出来,这人正是今日惨死在她眼前的少年小虎!他眼眶里溢出的血黏黏腻腻地往下淌着,在地上汇聚成一汪血色的湖,待曲昭盈回过神来时,那血已经吞到了她脚踝的位置,她无论如何也从中拔不出来了。
“你为何不救我?”小虎哽咽着嗓子,空洞的眼睛盯着曲昭盈的脸,一遍又一遍地问她,“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对不起,对不起……”曲昭盈吓得心里怦怦直跳,除了道歉之外连话也说不出半句来,小虎却只是阴恻恻地笑了一声,接着便又有一个声音从曲昭盈的身后响了起来。
“你为何要害我?”
曲昭盈心里一跳,只觉得一瞬间身上好似结了冰,她有些僵硬地回过头去,赫然看见穿着红色喜服、浑身是血的秦景和不知何时竟站在了她的身后!
她实在怕极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哆嗦起来:“我、我没有害你……”
秦景和却张着血盆大口猛地冲到她的面前来,吼道:“你害我!”
“你不和我成亲,我也不会死!”
“去死!你去死!”
“不要!”曲昭盈惊叫出声,再一睁眼却只见到一个漆黑的房间,屋里头静静悄悄的,只有一点月光透过窗纸渗进屋里,叫她勉强看清楚眼前的摆设,正是曲二小姐的闺房。
没有小虎,也没有秦景和,更没有浓得好似化不开的血,有的只是她背上一层薄薄的汗,叫衣裳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原来是她不知道何时哭得脱了力睡了过去,在梦中见到了这样可怖又骇人的场面。
她张着口大喘气,又觉得这样的黑暗让她怕的几乎要发抖,连忙下床去想要点起一盏烛火,却不想人还没摸到桌前,却听得窗外忽然发出了“叩叩”的声响,叫曲昭盈顿时间汗毛直立,冷汗“唰”地一声顺着额头便淌了下来。
外头……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