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心

    “……你说什么?”

    黎宴琛几乎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周遭好像突然变得很静很静,显得他们的呼吸和心跳过于吵闹。

    黎予礼站在马路牙子上,恰好能与靠坐在车前引勤盖的黎宴琛平视。

    可他向上的视线总让她错觉自己居于上位者。

    “我说,”她情绪平静不少,声音也变轻,“你演得累不累啊?”

    听言,黎宴琛眉宇间的褶皱更深了。

    他这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让黎予礼十分不悦。

    “非要我把话说开吗?”她冷笑时下意识耸起肩膀,双手顺势抱臂。

    是心理学上没有安全感的防御状态。

    “你根本就不是我哥哥,还整天装得有多关心我、多照顾我……”

    亲手将伪装撕开的感受比想象中更痛,黎予礼深吸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指向黎宴琛的左胸口。

    指尖用力往上抵,仿佛在隔着皮肉指责他的心脏。

    “你这里面藏着什么?嗯?”

    黎宴琛没有回答,看向妹妹的眼神里好似闪烁着因害怕而产生的不确信。

    他抬起自己戴着红绳的右手,紧紧握住黎予礼戳在他心口的指节,试图用掌心温度道歉。

    可惜黎予礼压根不接受,猛地抽出手,像是不想再和他有任何肢体接触。

    但她的反应力哪有一个年长她七岁的高大男性快,黎宴琛没有给她机会逃离。

    他攥着她的手腕:“你先跟我回家。”

    “回什么家!?”黎予礼眼看自己无法挣脱,下意识拔高了音量,另一只手用力去掰黎宴琛箍着她的手指。

    可惜都是徒劳。

    “那是你家不是我家!”她好不容易平静的情绪被再次点燃,愈发激动。

    她转身想跑,黎宴琛干脆伸手拦住她的腰,只轻轻一带她就双脚悬空。

    “你!你放开我!”

    黎予礼只能胡乱挣扎,手肘和脚后跟好几次踢打到黎宴琛,可后者好像全然不觉似的,仍稳稳地抱着她。

    甚至能空出一只手去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在保证黎予礼不磕碰到任何硬物的前提下把她放到座位上。

    她正想趁黎宴琛绕到驾驶座的空档开门逃跑,谁知他立马用钥匙给车上了锁,再单独打开主驾驶的车门上车。

    “你是什么人贩子吗?你这算拐卖,我可以报警的。”

    黎予礼侧身瞪着他,但这样的视线对黎宴琛来说大概没有任何杀伤力。

    他竟慢悠悠地从自己的西服口袋掏出手机递给她:“报警电话是110,不用谢。”

    又在黎予礼气极反笑之时伸手帮她把安全带系上。

    仿佛是囚困她的枷锁一般。

    黎予礼捏紧手机,愤怒无处发泄,在车子开出学校路段后忽然倾身想争夺方向盘。

    车子猝不及防地变了个道,黎宴琛单手握紧方向盘,另一只手强行制止她的任性。

    可她好像抱着同归于尽的必死心态,不停干扰他开车。

    “黎予礼!”他忍无可忍厉声高喝,“你是想体验一下妈和爸临死前是什么感受吗?”

    黎予礼闻言瞬间愣住了,不情不愿地收回手。

    她没想到黎宴琛会拿这件事来压她。

    她挫败地坐回副驾驶座里,整个人靠着车门。

    片刻后,才闷闷地开口:“……是谁妈谁爸还不知道呢。”

    黎宴琛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兀自加重了踩油门的力度。

    从宾利驶入地下库开始,这段由明亮到昏暗的路兄妹俩走过无数次。但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天这样,让黎予礼深切地意识到她和黎宴琛不是同路人。

    她也以为这段虚假的兄妹关系能够安稳地维持到她离开的那天。

    是她太天真了。

    天真地贪恋黎宴琛对她的好。

    肮脏又恶心的一己私欲。

    黎予礼知道在黎宴琛眼皮底下她没有办法轻易脱逃,于是只能假装乖巧跟着他回了家。

    这个她生活了19年的地方承载的所有回忆,好似都在她踏入的这一瞬间坍缩成陌生的灰烬,令人窒息。

    “我们聊聊。”

    黎宴琛慢条斯理地脱下西服外套,仿佛是在卸下他的虚假。

    “聊什么?”黎予礼没好气地问,站在沙发边迟迟不肯坐下。

    像个手脚无措、浑身不自在的客人。

    黎宴琛见她倔强地站在原地,沉沉叹气:“你知道了多少?”

    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打算全盘托出。

    还试探性地问她知晓多少。

    黎予礼耐心全无:“我要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打算瞒我一辈子吗?”

    打算一辈子假扮我的哥哥吗?

    打算一辈子用这虚假的亲情将彼此捆绑吗?

    “予礼,”黎宴琛的语气听上去过于冷静,“在法律和血缘关系上我确实不是你的哥哥,但我一直……”

    “一直什么?”她冷笑着打断,“一直把我当成你的亲妹妹?”

    黎宴琛一向平静如死水的瞳底明显泛起波澜。

    可惜黎予礼视而不见。

    “你恶不恶心啊黎宴琛?”

    她俯视着他质问,直呼他的姓名,偌大的客厅好像变成了审讯室。

    黎宴琛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你明知道我不是你妹妹,你还在这个家里只剩我和你的时候,在我还没有成年的时候……!”

    黎予礼激动过了头,差点喘不上气,生生咽下了自己无端又充满恶意的揣测。

    “你知道你身为一个成年男性,以隐瞒欺诈为前提和一个与你毫无干系的女性同居意味着什么吗?”

    其实黎宴琛从来没有对她做过任何逾矩的事情。

    哪怕是他们还在维持虚假兄妹关系的时候。

    他一直很有分寸。

    黎予礼初中毕业后他就不再承包她的衣柜,她的任何衣物都由她自行挑选购买,他只负责出钱。

    更别说其他方面了,他甚至连黎予礼的卧室都不会主动进。

    但黎予礼不知为何觉得好恶心。

    她一想到自己人生接近七千天的时间里是和怎样一个虚伪的陌生男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她就忍不住干呕的生理反应。

    “予礼,我真的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妹妹。”

    “别叫我的名字。”

    事到如今黎宴琛怎么解释她都不会相信,甚至连他口中的名字可能都不属于她。

    “我不是你们黎家的小孩,对吗?”

    “……”

    黎宴琛只是抬眸看她,没有回答。

    又是沉默。

    又是令人难以喘息的沉默。

    黎予礼自暴自弃地抛出猜测:“我是领养的?”

    不对,领养的应该会在户口本上。

    “隔壁谁家不养了扔给你的?”

    黎宴琛什么也不说,她这个时候哪还想得起黎蓝瑛说过的话,眼泪在焦急间夺眶而出:“你说话啊!”

    这个永远在审讯时实行缄默权的男人终于因为她眼角滑落的泪滴而乱了阵脚,站起身慌乱地想要把她搂进怀里。

    “予礼,你别哭……”

    “你别碰我!”

    黎予礼狠狠地拍开他的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似的露出厌恶的神色。

    家里的气氛第一次变得如此冰冷。

    明明身高接近一米九的黎宴琛,肩线竟然低垂得快要和黎予礼齐平。

    在黎予礼的视角可以清晰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里在隐隐发力,往常锋利的面部轮廓也变得柔和,像被砂纸磨平的刀刃。

    他的目光好似一直落在黎予礼左手腕的红绳上。

    好似把微弱渺茫的希望寄予在这条一扯就断的羁绊上。

    “予礼……”他还是固执地把妹妹的名字含于唇齿之间。

    固执地想要将一切恢复到完美的假象破灭前。

    “只要你愿意,哥哥永远都是你的。”

    黎予礼还在气头上,根本没听出来这句话和“我永远都是你哥哥”有什么区别。

    她耸肩嗤笑:“你还真会给自己贴金,我为什么要一个骗子当我的哥哥啊?”

    黎宴琛听到她这样的嘲讽竟也没有恼怒,反倒像魔怔了一般凑近她耳边重复。

    “你的哥哥只能是我……”

    “……是不是亲生的有什么区别吗?”

    “你说什么?”

    她好像在黎宴琛身上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可男人已经在她还未察觉的时候堵住了她的去路。

    她不知何时被他整个人困在怀里。

    若即若离的肌肤接触令她头皮发麻,她抬手想推开黎宴琛,却发现怎么使劲也没用。

    “不许走……不许离开我……”

    黎宴琛不断对着她喃喃耳语,低沉的嗓音像念咒一般让人头痛不堪。

    “是你……是你让我成为了你的哥哥……”

    什么?

    黎予礼已经无暇思考,她一心只想挣开这个怀抱。

    像在潮湿雨天的角落里疯狂生长的苔藓。

    好恶心,好恶心。

    她从来没有见过黎宴琛这副模样,那个衣冠楚楚、彬彬有礼的男人好像一瞬间不复存在。

    “你放开我……!”

    “哥哥……哥哥永远都是你的……”

    即使是这样密不透风的拥抱,黎宴琛也没有得寸进尺地索取更多,只是不停地剖白自己,以表忠心。

    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失控,不知道自己淌着咸涩泪水的嘴角会不小心贴上黎予礼的耳朵。

    仅此短暂一瞬的触碰。

    滚烫,刺痛。

    黎予礼几乎是立刻应激,抵着他胸膛的手用力一扇,结结实实的巴掌把他打得措手不及,松开了这个本就不该属于他的拥抱。

    妹妹用手死死捂着嘴,双眼惊讶得瞪大,难以置信地往后撤。

    看向他的目光太过复杂。

    有震惊、有厌恶。

    有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

    原来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了解黎予礼了。

    原来他真的留不住她了。

    “砰——”

    家门关上发出的巨响,一并震落了黎宴琛的心脏。

    黎予礼什么也没带,身无分文跑了出去。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跌跌撞撞地跑到楼下,想起自己昨天回家把自行车停在了小区遮阳棚下。

    离家出走还能有个代步工具,不算太差。

    她骑得很快,即使是下坡路段,她也没有按压刹车制动。

    什么交通规矩都不放在眼里了,横冲直撞的,就好像她没有目的地的人生一样。

    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拆穿。

    黎予礼破天荒地后悔了,甚至在肾上腺素狂飙的时刻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

    优渥的家庭不待,宠她的哥哥不要。

    她忽然想起黎宴琛方才那句“是你让我成为了你的哥哥”。

    什么意思?

    难道说她才是黎家亲生的,而黎宴琛是她选中的哥哥?

    怎么可能。

    打从她记事开始这个家里就有黎宴琛存在。

    思绪越来越乱,黎予礼没有留意到骑行道不远处的斑马线上正走过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

    她为了避让紧急刹车,可高速下制动前轮极易造成翻车事故。

    果不其然,她连人带车倒向了旁边的人行道上。

    “你没事吧?”推婴儿车的女人立马上前查看。

    她却只是摆摆手:“我没事,您和孩子没受伤就好。”

    女人本想替她叫一辆救护车,但她站起身后觉得只是些皮外伤,便道了感谢并回绝。

    毕竟她现在身无分文,别说救护车,创可贴她也买不起。

    就是可怜了她的爱车,前轮圈扭曲、前三角变形、车把转向异常、链条断裂。

    阳寿将至,必修无疑。

    要不是这辆车是以前小姨买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兴许想着换辆新的算了。

    没办法,她只能推着车到处找修车行。

    虽然没钱,但好心老板说不定会看在她可怜的份上允许她赊账。

    碰没碰上好心老板不知道,黎予礼疑似找到一家没有挂牌的修车店。

    若非闻到了浓重机油味、听到了金属碰撞声,她都不敢确认这里是修车还是修什么的。

    “您好,请问……”

    她话音未落,一个穿着白色T恤但把袖子卷到肩膀的男人从一辆拆得就剩个架子的车底探出脑袋。

    即使他躺着,黎予礼也能看出他的五官硬朗,眼眶深邃。

    向下垂的发线透着张扬,紧闭的双唇好似天生带着上翘的弧度。

    她对着一屋子的破铜烂铁问:

    “这里能修自行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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