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莱是一个雅丽的国度,处处金碧辉煌,圣洁耀眼,但也不尽然,灰色高墙冰冷,已是开春,墙边几人高的树木,连片绿意都没有,枯枝纵横。
门开,方绍棠低着头走出来,平头短发,一身灰扑扑衣服,身旁律师跟他说话,他亦没有抬头。
梁思意提着裙摆跑过去,在这消沉寂静环境里,像秋霜冰雪里的蝶,扑到他身前,将他一把搂住。
方绍棠身子僵硬,低头,只看到她的发顶。
可她会抬头看他笑,语气又嫌弃,“好丑哦,进去一遭还要剪这样的发型,幸好我没有被人诬陷,我最爱惜我这头发了。”
方绍棠不开口,她就古灵精怪的踮脚摸了摸他短硬的发茬,指尖搓了搓,“还戳手,回头我给你找顶假发带上,这样看起来脸很凶,都不温和。”
方绍棠身躯一震,制止她的手,声音沙哑,“脏。”身上的脏可以洗掉,但那被剪掉的头发,是他的自尊和屈辱,他嫌脏,不想也弄脏了她,
“嗯……闭眼。”
方绍棠灼灼看着她,眼底微红。
梁思意就自己伸了小手,盖住他的眼眸,她扭动身子,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小瓶,揭开盖,对他从头到脚一通喷。
边喷还边解释,声音清甜,“我没买着柚子叶,就买了瓶柚子水,去去晦气。”
柚子水从头顶喷下,细雾落在头皮、脸上,清凉带着涩酸。
她转身打算给他背后再来点,去霉运嘛,多喷点去的快。
梁思意肩膀被握住,被他扣入怀中。
他弓着背额头抵着她的肩,手抱她很紧,力道大到她觉得疼。
她不介意,抬起胳膊回拥住他,缓缓地在他背后一下下顺抚着。
“没事了、没事了,我现在知道了,就不会再让坏人欺负你和彤姨。”
方绍棠眼眶酸涩。这么多年,他把她护在身后,不想有一天被她相护是这种感觉。
路口处,一辆停了很久的黑色车缓缓离开,暗灰窗玻璃中,那对紧紧相拥的身影渐渐从视野中消失。
明知不该来的。
这片地方不好叫车,律师许是授了意,一直等方绍棠情绪平缓下来,送他们去倪彤所在的医院。
临下车前,律师主动递给方绍棠一张名片,他接下来。
医院里,倪彤情况很不好,因为有伤人也有自伤倾向,双手双脚被固定住,因为上午又发作了一场,打了安定此刻正在睡觉。
梁思意去了一趟洗手间,把整层绕了一圈,险些找不着病房。
进屋,彤姨还在睡,先前一屋里的医生护工都走了,方绍棠站在房间一扇小窗前,正在接电话。
见她进来,他把手机递来,她先前听他说中文就已经有预感。接过手机,还是有些意外。
她以为是三哥,却是方女士。
“妈……”
她此刻表现很乖巧,但也平息不了方思惠的怒火,在电话里狠狠骂了她一顿。
方绍棠把这边的情况都说了,他能在梁思意面前粉饰太平,但不能对着她的母亲撒谎。
梁思意一边被骂没脑子,一边还能证明自己是有脑子的,起码,她从方女士的口气中听出来,方家的情况她早就知道。
她反质问母亲,“为什么明明知道彤姨这几年过的不容易还不帮忙?为什么让哨子哥受这么多年欺辱?你不是彤姨最好的朋友吗?”
方女士上一秒怒火攻心,这一秒被问的哑然,“不是我不帮忙,是、是……”
“是你冷血,你看不到你就漠不关心!”
梁思意这句话像是扎在方思惠心尖上,她怎么可能对方家的事视若无睹,倪彤是她的好友,她更是视方绍棠为未来女婿。
电话那头沉默着,这头梁思意身子也在发抖,方绍棠见状拿走手机跟方姨道歉,又说了两句挂了电话。
他摸着她的脑袋,从发顶到背部,安抚着,“没有,方姨没少为我家的事操心,别说让她伤心的话。”
方思惠这几年律师援助都请了七八回,也说过好多次要接他们母子回国,倪彤心气高,不甘心吃这么大的亏,方绍棠则是不想让梁思意知晓,请求方思惠不要插手。
不想,到了如今的局面。
最糟糕的恰巧被她撞到了。
方绍棠看着她的眼神里藏着很深的伤痛,在他今天出狱拿物品时,看到了手机里无数未接电话,最多的是梁思齐。
他怕满满出了什么事,回过去,从梁思齐口中知道了一件事。
他默默看着她手心里的伤痕,以及为他跟方姨吵架气红的脸。
他看着面前满眼担心的小女孩,明明是急着来跟他划清界限的,却为了他敢跟方显中手里抢人,为他出狱奔波,为他跟母亲吵架。
可他能把这些认作是她也对他心存爱意只是懵懂不自知吗?
梁思意察觉到方绍棠的低落,心沉着,“怎么了?医生怎么说?能先把方姨转去别的医院吗?”
“先住着,等她好些了再转。”
梁思意想了想点头,她刚看了,这医院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糟糕,很安静,一人一间病房,病房之间也是隔开住的,起码没什么刺激,利于疗养。
她知道彤姨住在这里,哨子哥心中难过,宽慰他,“彤姨只是病了,医院是在给彤姨治病,等她病好了,又能认得我了,还能做她最拿手的拔丝地瓜给我吃。”
她说的是方家还在江州时候的事,方梁两家来往密切,尤其是倪彤把梁思意当自己女儿疼。
说到吃的,梁思意想起来方绍棠还没吃中饭,其实她也没吃,可早上她在商场买衣服的空档,陆晏之给她买了椰丝卷和三色奶茶,她当时是饿了,吃了不少。
“我去问问这附近有什么吃的,买两份饭回来。”
方绍棠拉住她,“我带你出去吃。”他没胃口,也吃不下,可不能让她饿着肚子陪他。
方绍棠带她找了一家很有地域特色的餐厅,菜是他点的,她虽然看不懂菜单,但他从小就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她也不操心。
先上的是热饮和甜品,梁思意看着面前的东西在发呆。
方绍棠开了话头,“怎么突然来这边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回过神,看向方绍棠,心里暗暗自责,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分心想别的男人?
可偏偏那么凑巧,玻璃杯中盛的是三色奶茶,面前马来糕里一盘椰丝卷。
她低下头,她没忘记过来是做什么的。可是……“我就担心你,过来看看你。”她说了谎话。
如果真是三哥说的那样,哨子哥是喜欢她,那在他现在这么难受的时候,她更不该再说伤人心的话。
“我问过律师了,她说彤姨胜诉的概率很大,方、叔的国籍未改,没有与彤姨离婚的情况下又在这边领证结婚,已经构成婚姻罪,判重了能送他坐牢的,就看他愿不愿意说实话,把该交代的都交代,至于追不追究,你到时候自己决定。”
毕竟那是哨子哥的父亲,梁思意憎恶他的行径,但不能替他拿主意。
方绍棠从口袋拿出先前收的名片,上面是律师名,底下职称是一级律师,专做跨国纠纷,“这律师、怎么认识的?”
梁思意抬头看向他,说,“陆二叔帮忙找的,我昨天不知道该怎么办,打电话给陆晏之……他帮我安排的。”
她实话实话,实则心里忐忑,以前跟他跟前提陆晏之也没这种感觉,几分心虚。
要真哨子哥真喜欢她,那他跟陆晏之算什么关系?情敌?
梁思意脸一囧,她怎么会这么想,情敌都是你争我抢的,陆晏之才不是,他巴不得她走远远的,别给他惹事。
她理不清,但又怕哨子哥介意。还好,他没说什么,只是很平淡把那名片又收回口袋。
“先吃饭。”
梁思意低头猛扒饭。
方绍棠不是不介意,他是不意外,不意外梁思意孤立无助时会求助陆晏之。
他又意外,意外她跳过父母、四个哥哥,只求助他一人。
得有多重的分量?放在怎样的位置?才能越过父母兄长,信任一人?
方绍棠突然开口,“那他呢?”
“嗯?谁?”梁思意没理解他在问谁。
“陆晏之,他怎么也不问问你现在的情况?”
方思惠梁思齐都打过电话来关心,那个男人呢?他对满满是真心的,还是只是玩玩而已?
一个男人越是钱权不缺,越不该拿这些小恩小惠来做喜欢与否的衡量标准。
真心喜欢,怎会像施恩一般,施完之后不闻不问。
梁思意嘴里含着一口饭,咕哝着,“他啊,补觉吧,今天早上我睁眼见到他吓一大跳,那两个大眼圈,动物园熊猫丢了他都能去充当国宝。”
说别人,她自己也两个大黑眼圈,补了几层粉还看的清。
“他来文莱了?”
“嗯,在他眼里我就是个麻烦精,怕我给他二哥惹麻烦,马不停蹄的飞来,一来就把我提溜走了。他给我订了一家酒店,信息发我手机了,晚上我们一起去住吧。”
梁思意把陆晏之发的消息递给他看,方绍棠看了眼,一笑。
见他莫名笑了起来,梁思意收回屏幕看了眼,酒店名字位置啥的都看不懂,也没汉字,唯一显眼的……梁思意面露尴尬,是上头“老男人”三个字。
“那个……谁让他老惹我生气,没当面骂他算我客气。”
方绍棠知道她是想岔了,他不是笑这个。
与其说是笑别人,不如说他是在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