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嗓音如绵绵春雨,一字一句皆是真情流露。她语气中的认真与坚定,与那日佛寺中如出一辙。他恍然间觉得,若此刻自己脚下踏着的是一片干裂而寸草不生的土地,那么一定会被她话中的暖流彻底浸润,重焕生机。
离奇的是,少女的语气没有丝毫羞赧与迟疑,自来女子,不应当都会在感情之事上极尽婉转,不肯直言吗?可她却毫不遮掩,坦坦荡荡地昭示着自己的心意。他有些疑惑,但略思索片刻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她一定不是寻常女子,不会扭扭捏捏,只会勇敢而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思及此,他心底微微一动,有种奇特的感觉一点点掠过心尖。
他停在原地,耳边听着树林那边静了下去,片刻后似有人起身,衣衫微动,轻盈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彻底沉寂了下来。可她的声音犹在耳侧,他反复回想着那句“我喜欢陛下,我愿意入宫”,转头向一旁的内侍道:“昭阳殿中的宴会结束了吗?”
内侍躬身道:“尚未。此刻,太后正在同各位夫人说话。”
他微一思索,道:“既如此,便去昭阳殿走一趟吧。”
内侍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扬声道:“是。摆驾——昭阳殿!”
昭阳殿这边,容棠自和崔婉复述了那番话后,便见她神色怔忡,眉头紧蹙,面上笼罩着愁云惨雾。
她心中叹了一声,心想连自己都会为此事而震惊到无以复加,更何况崔婉呢?虽不知崔渤此人品行如何,但他对自家妹妹却是真心关爱,崔婉对他亦如此。兄妹情深,她又怎能不为此而心乱如麻呢?
容棠也着实没想到,看起来毫无交集的两人竟会有这样一段故事。从两人的言谈来看,似乎是顾琼珠先一步舍弃了过去,决意要入宫出人头地。这样一来,被弃若敝履的崔渤显得格外凄凉可怜。
但顾琼珠却又留下了语焉不详的几句话,话里话外似乎都表示自己一直在给崔渤留着几分情面,听起来更令人如堕云雾,摸不着头脑。容棠给自己倒了盏茶,嗅着那茶香,暗自琢磨: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她想着,情不自禁抬头看向顾琼珠,却见后者神色如常,正浅笑着向旁人敬酒,言行举止挑不出一丝疏漏。不得不说,顾琼珠确实很有皇后的风范。
容棠深吸一口气,心想既然顾琼珠对皇帝一往情深,即便不是为了皇后之位,也一定心甘情愿入宫。她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再去一趟钟福寺,祈求佛祖保佑顾琼珠顺利入宫为后,如此既成全了一段美好姻缘,又能保住自己这一世的平安。
她正想入非非时,忽然听见殿外宫人响亮的通传声:“陛下到——”
皇帝来了?容棠愣住,握住茶盏的手腕轻轻一颤,险些将茶水溅了出来。她有些恍惚地想着,上一世躺在那口棺材里的天子,那个间接累得自己惨死的人,下一刻便要活生生出现了?
说来可笑,前世她从不曾见过那位陛下的真容,可最后却偏偏撞死在了这个素未蒙面之人的棺材上,真是生也纠缠,死也纠缠。
圣驾突然到来,当真是出乎意料,连太后面上都掠过一丝讶异。容棠从乱糟糟的思绪中回神,忙随旁人一道俯身请安,口中道:“参见陛下,恭祝陛下福寿安康。”
她垂眸,额头贴于手背上,心如擂鼓般跳了起来。两世了,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皇帝。不知这位皇帝陛下究竟长什么模样?
容棠屏住呼吸,耳边听见一个清朗淡然的声音响起:“平身。”
太后含笑道:“皇帝怎么亲自过来了?”
皇帝说道:“母后在此与诸位夫人宴饮,朕便想着来探望一番,唯恐母后多饮了酒。”
众人见状,便一齐举杯,向皇帝敬酒,口中念着祝寿之词。容棠低眉敛目,只盯着自己酒盏中微微晃动的液体,余光似乎瞥见上首的皇帝吩咐人斟了一杯酒,随即道:“诸位请。”
容棠举杯饮酒,忍不住悄悄抬眼,目光飞快地掠过酒盏上方,瞥向上首那人,却只堪堪瞧见他仰头时露出的一方下颌,吞咽酒液时滚动的喉结若隐若现,隐没在石青色襕袍的衣领之后。那只戴着玉扳指的手闲适又随意地执着酒盏,手指修长,弯成微微的弧度。
皇帝将酒饮尽,放下酒盏,那张面孔便显露了出来。然而容棠恰在此时收回了目光,眼睫低垂,只瞧着足尖,自然也没有留意到那双深浓如墨的眼睛投出的目光,倏而如轻云般滑过她,旋即收回。
宫宴已近尾声,皇帝没有多待,很快便走了。太后面有疲色,便吩咐了身边人好生送众人出宫。容棠缓缓吐出一口气,扶着母亲的手臂向殿外走去。折腾了大半日,总算是能够离开这里了。
她刚迈出昭阳殿,便听见身后有人唤自己,却是崔婉。她柔柔一笑,轻声道:“容姐姐,我想和你说一句话。”
容棠看向母亲,见她微一点头,便走了过去,问道:“怎么了?”
“姐姐,我想求你一件事,”崔婉面色黯然,“今日我们所见所闻,可否请姐姐保守秘密?”
容棠一怔,不曾迟疑道:“妹妹放心。此事涉及崔顾两家,又牵扯了陛下,我自然不会多言。你放心,我绝不会向除你之外的任何人说此事。”
崔婉盈盈行了一礼,低声道:“多谢容姐姐。”
容棠见她面色忧愁,便柔声宽慰道:“妹妹,我想崔公子是顾全大局之人,定不会让你们为他担心的。”
“但愿如姐姐所说。”崔婉苦笑一声,向她告了别,转身离开。
容棠目送她走远,这才与徐翡一道出宫回府。
晚间歇息时,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前世其实她也去参加了皇帝的生辰宴,不同的是,那一次皇帝自始至终没有来过昭阳殿,更没有亲自同女眷们宴饮。后来听容肃文说,皇帝其实也没有在广阳殿待太久,不过是宫宴之初露了个面,略说了些话,后来便先行离开了。
那么这一次,皇帝的举动为何会截然不同呢?容棠疑惑了半晌,却也没想出什么头绪,只能合了眼沉沉睡去。
接下来几日阴雨绵绵,天总是阴沉沉的透着一股窒闷,容棠本打算去一趟钟福寺,然而想着雨后山路最是难行,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宫宴后数日,不仅选秀之事毫无动静,也没有任何有关册立后妃的消息。容棠心想,难道这一世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不了了之吗?
她心事重重地沿着回廊慢慢踱步,正偏了头去看院子里嫩绿的新芽,正巧遇见了刚刚回府的父亲,便唤了声“爹爹”,却见容肃文眉头紧锁,神情紧绷,面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他本自沉思,听见女儿的声音猛然回神,却未如往常那边笑着应声,而是沉沉叹气,说道:“棠棠,随我去见你娘,有要紧事告诉你。”
容棠从未见过这样严肃的父亲,心中咯噔一下,忙跟了上去。父女二人来到上房,闻讯而来的徐翡面有诧异之色,问道:“怎么了?为何脸色这般难看?”
容肃文屏退众人,在圈椅上坐了,伸手端起茶盏,却只是用力地捏住杯壁,抑着嗓音开口:“三日后,宫中会派人到府上传一道圣旨。”
徐翡心中一紧,问道:“陛下有什么旨意?”
容肃文涩然开口,神色是掩不住的哀伤:“那是一道给棠棠的圣旨。”
“陛下他......选了棠棠入宫。”
容棠霎时间如遭雷击,呆立原地做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