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中意你的做法,也挡不住旁人的吐沫星子,要是旁人也瞧见你的苦心,以后他偏心你儿媳,巷里这些男女准是向着你的。”
一席话令她茅塞顿开,小腹的痛同样叫她不得不犹豫,叹气说:“那要装多久?再装几日,我身子该遭不住嘞。”
儿媳送热水进屋小英也不避着,继续和她说:“你当年常上顿不接下顿,要遭不住那时便该遭不住,挺过去便好。你这样子装到过年他准觉晦气,年前不装便好。”
小英的儿媳听话在闲话间说她多么好,多么体谅儿子,她也不时去独在家中的妇人家里。听起来她好像诉苦,但听起来心甘情愿,眼里的笑意透进心田。
短短两三日全晓得她良苦用心。
婆母一口不吃秀芬给的馍,单单手捏着馍倚门坐着,若外人如今日这般问起,妇人便温柔地看小又和她。
“正汉要养活我们三个累赘不容易,我舍不得我儿子遭苦,帮他省些吃食。”
婆母在家歇不愿听到孙女恼,小云抱女儿在巷里走动,和小兰还有几个年岁相近的女子不忍地看她婆母,其中一个靠前的女子将和旁人的不忍外显。
小兰眼波流转,目光从干噎的馍至叫人心疼的脸庞,语气带着怜爱地说:“婶婶是他娘,不是撒子累赘。要省也不是婶婶,哪个肚子不争气就该少吃。”
袭来的眼光像针眼,好像秀芬是耍心思的人。解释的言语停留她唇齿间,她憋闷地合起微张的唇缝,垂头丧气地站起来,不瞧树下靠着的女儿,浅瞥不愿多看的婆母,“缸里的水快莫得嘞,我去打些回去。”
小云看见秀芬的女儿在树下坐一筐里,转而哄了哄嘴里冒口水的小水,低声笑道;“你呀……”
两个水桶身侧微晃,秀芬出院便见顶着两个小发辫的女儿,即使看不见正脸,单听咿呀的欢快声调,仍能感到女儿的开心。
年近十七的她愿意听没来由的欢喜,同时被女儿纯粹的笑语感染着,自责的低落间增添几分舒缓,略过那些不是向她偏袒的眼神,走去巷子深处。
“是哇!你们瞧,她有力气,不应当婆母遭饿。”
不久前与她一同挖野菜,有过几句闲话的小兰,忽然偏袒妇人,已经走很远的她听见话语,眸子泛起了水光。
要过节,不便动土木,许正汉他工头带他们接的活计不能耽搁。为在日之内做完,几个男人起早贪黑。
秀芬拾掇妥贴桌上,转身间本能瞥摇篮里躺着的女儿,却发现小又翘起来的小辫子。
她端托盘里的食具走去。女儿朝她抬着头,她逐渐看到女儿好几节似的手臂支着,左手下压娃娃,上身微微挺起来,肉乎乎的腿脚在腹下对着,像是要坐起来。
她喜上眉梢,刚刚露出点笑,启唇还来不及言语,小又瞬间趴了下去。
“小又!”她紧忙放下托盘,抱女儿起来仔细瞧,“乖乖!痛不痛?莫得事吧?”
回应她的只有那像话又听不懂的话,她看看女儿的脸,反应过来女儿莫得哭闹。放心下来,才顾得上高兴,原本要靠东西才能坐住的女儿,竟然撑得住自个儿身子嘞。
这样的好事一刻不想耽搁想和男人说,可男人回来看他满脸不高兴,她心提了起来,赶忙问他:“咋嘞?”
“毛头小子找妹子到处撞人!”他往屋里快步走,“我和福顺遭嘞撞。”
他进屋把背着的竹筐往地下一扔,只觉自个儿倒霉,似乎忘娃儿被他们不看路的撞倒,他们走娃儿都未起身。
毛头小子准莫得几岁,他虽说不高大,却也不是娃儿能伤到的,秀芬顿时松一口气,和他走向里头。
“莫气嘞,同你说一高兴的,乖乖今儿能撑起身子嘞!”她怕吵醒女儿,压着声音也挡不住高兴。
“撒子?”他顿时换一副神情,朝前俯身看床里酣睡的女儿,不自觉压了嗓子,喜出望外:“娃儿能撑嘞?!”
好想叫女儿起来撑一下给他瞧瞧,但夜深人静,万一女儿哭了,他想躲也不晓得该去哪里,只能作罢。
这回装样子不止装给儿子看,好些人都晓得许家妇人为儿子节省,不时便会有人同他赞美娘多么好,年岁大的还会劝他孝顺,他尽管觉娘不必这般,也无话可说。
管不了便不管,他想娘若是真遭不住会改主意。
赶工更不能耽搁,他临走前摸摸女儿的脸,仿佛捡了钱似的眉眼俱笑地走了。
妇人每日吃那么少还要抱娃儿,也不好整日在床上歇,还要给外人看。觉着自个儿愈发撑不住力气,妇人骑虎难下,只好硬撑着,不哄孙女时就去别人家闲话。
婆母要去外头,她无心多过问,只在面上做得还算妥帖。
扶好女儿,叫女儿试着坐,她向婆母抬了下眼,说:“外头冷,婆母出去要多穿衣裳啊。”
听不仔细婆母撒子回应,她只忙着帮女儿学坐。婆母走后她落下门闩,陪女儿陪好久,预备哄女儿睡着再烧吃食。
女子们上山挖菜,不时说闲话。
红蝶听见章家弟妹说有娃儿叩门找妹子,马上把手里的菜丢进身后的竹背篓里,转过身笑着。
“是那俊模样的男娃儿吗?他也找我家嘞。”红蝶莫得半分不悦,很是新奇地同她们说:“要不是半头光,皮肉莫得女娃儿好,我都该当他是女娃儿嘞。”
“女娃儿?”文家嫂嫂也新鲜,“多女气的长相?”
“不是女气。”红蝶看见活得正好的芥菜,蹲下拿小锄头挖,“男人的骨头架子,许是年岁小,模样还灵,易认错。”
“撒子不管就叩,”小兰捏脚踝,歇口气问她们这些见过的,“他妹子去哪里嘞?是走丢嘞?”
红蝶停下来想了想,手把地里的菜拽出来,丢到马家的背篓里,“那娃儿说妹子将将两岁,应当是虚岁,能走哪里去?说不准趁他不晓得,叫他爹娘卖了。”
慧贞不看便晓得红蝶要做撒子,快去把她手拿着锄头锄地上,带她的手挖一把,使着力说:“听说那娃儿也去二巷嘞,应当找好几日,要是卖的,他爹娘不能叫他找那么久,准是遭偷嘞。”
红蝶不痛快地对眼前人撇眼,远处听着的秀芬若有所思,前几日把许正汉撞的应当就是那娃儿。
他妹子准遭偷了。
想到这里,秀芬猛然惊觉,怕家里的妇人要借此对小又不好。
回去后,直到夜里睡觉,她都抱着女儿不撒手。许正汉想和她亲近,看来看去下不去手。
他起来撑着一条腿,小臂搭膝上,无奈好笑地借油灯看抱女儿侧躺的她,“你这是有了娃儿忘了男人?”脚趾碰折叠的下摆里小肚露出的肉,“好几日莫得高兴嘞。”
也不能说怕他娘把女儿扔了,她抿嘴擦女儿吐出的口水,抱女儿贴贴脸,满眼紧张地说:“听说有偷女娃儿的,我有些怕。”看女儿饱满的脸,忍不住亲了一口。
看老婆红着眼紧张的神情,他也忍不住挨着女儿亲老婆一口,吸一个红印子出来,唇齿间窜着热气,低哑地说:“老子还在家嘞,你怕撒子?”起身把哼哼的女儿抱起来,跪起来越过她身子,小心翼翼地减缓呼吸,慢慢将女儿靠床里放下,躺好,为女儿盖着被子,“不出门便落好门闩,在家仔细看。”给女儿掖好被,摸摸女儿的脸,用脱下的外衣将女儿看来的眼和老婆隔开,趴老婆身上蒙上被子,被里的热气来回窜,他声音也热热的,“家里还有娘嘞,不必怕。”
更怕了。
幸好妇人好些日子都莫得做撒子,听闲话也是说那男娃儿夯货,“一娃儿都不容易养,再养一个,他当他爹娘撒子富贵命?”抠着脚看孙女,“莫得便莫得嘞,有那心思不如孝顺爹娘。”
原本对那男娃儿莫得撒子念头,听过妇人言语,秀芬盼他能找到妹妹。
看见女儿便安心,婆母去别家说她坏话,她在屋坐床上哄着女儿,好像一切都不在意了。
笑看女儿吐的口水泡,她眉眼温柔地给女儿擦净,渐渐听见叩门。
稚嫩的声音叫门,她听不清叫些撒子,疑惑蹙眉将女儿放进摇篮,晃了两下才去开门。
开门并未立即看见人,垂眸才见一五六岁的男娃儿,娃儿半月头很乱,整条发辫全乱,仰头露出急色,暗淡红肿的眼显疲惫,很真切地看她。
“嬢……嬢嬢有莫得看见我妹妹?”
他的声音好像哭过很多回,疲惫而沙哑,难过的语调听得她不由感到揪心。
“妹妹?”她半蹲下来问道。
他重重点头,压抑哭腔,泪水在湿润的眼里打转,哽咽着,“我妹妹将将两岁,叫叫小乔,眼很大,肩头有一块红胎记。”眼帘垂下间泪珠滚落,“……中意栗子糕,有一个兔子的红布袋,里头有半块栗子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