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偷玩的贩子,哪家也不愿要女娃儿,她看男娃儿猜想这应当就是撞她男人、她们说起的男娃儿。
细看辨他样貌,单见娃儿眼眸肿得厉害,双眸无神,有些显冷,还莫得看出美丑,忽听女儿哭声,她转瞬急了起来。
“我不晓得,你去问问别家吧!”
顾不得他讲撒子,她当即关门,落下门闩。回屋抱起女儿,漂浮的心好像归了位,顷刻安定下来。
元旦当日,天还未亮,街上的戏园子唱起了热闹的戏。
大街小巷都能听见李老板高价请来的名角儿唱腔,引得好几人停留,天还未亮便有了精神。
灶门里滋啦滋啦,火光映在秀芬熏热发汗的脸上,她暗淡的眼因火而闪烁。她不紧不慢地烧火,煮昨儿搓好的汤圆,再进屋看看女儿。
男子靠枕头睁着眼,周遭仿佛流窜一股安逸的气,他许是听见动静,慢悠悠侧过头看老婆。他眼眸随着走来的妻子,唇间浮现一抹舒缓的笑。
她随之也浅笑,语调温柔地问道:“睡得巴适不?”
年头到年尾,不做活也在找活,能歇的日子也不安稳。
今儿一年头,听外头曲,随着腔调,勒紧脑壳的弦忽然松了,他何止巴适,若不是怕吵醒女儿,他准仰天大笑,再和老婆一回又一回……
上回女儿坏了嘴,她记忆犹新。可自个儿奶水本就不足,整日叫女儿喝丈夫都喝不惯的菜汤,觉委屈了女儿。
汤圆皮子粘嗓子,小又的牙还没冒出来,她不敢给小又吃。咬开汤圆吃到甜滋滋的馅,她看了看怀里坐的小又,眼神愈发柔软,把芝麻馅吸进嘴里,低头和女儿对嘴,慢慢渡给女儿。
小又露出一抹茫然,转而咯咯笑出了声,浅淡的眉弯得像半月。她忙叫喝汤的男人,“你瞧!小又吃高兴嘞!”
他对着娘的眼被拽了过去,低落的眼神露出笑意,将自个碗里的汤圆戳破,沾一筷子芝麻馅,起身送女儿小舌头上。
“笑嘞!”他糙手摸摸软软的脸,“还是小又最乖!”
小又撇嘴皱眉,秀芬笑着推他,“你叫她吃痛嘞!”
他看手里一条条细疤,又硬又厚的茧子,满不在乎地捏了下老婆的脸,“哪里痛嘞?”笑呵呵,“不痛啊。”
老婆瞪他一眼,他笑着坐回去喝汤。
“要是娃儿再伤嘴,吃撒子都糟践嘞。”
她烧的汤虽不合胃口,但吃惯了,他也吃蛮多。笑眼被引回娘那里,见娘还是吃那么少,他骤然笑意全无。
“我的年岁还能赚嘞,你不必这样饿着自个儿,又不是养不起。”
儿子的眼神略不耐烦,可妇人还能从中看出他多么在意。所图便是他在意。妇人再忍不住也不想罢手,摇摇头,话语间强撑力气,气息不稳地说;“你赚钱不容易,我莫得用处,少吃不碍。”
听得耳根长茧子,他闭嘴不再多言。
婆母的话虽不好听,但上回女儿哭得她心痛,也不敢给女儿多吃,尝个新鲜便抱女儿回床上,拉帘子,解开衣裳,喂女儿喝些清淡的。
妇人眼下坐着都有些撑不住,本该把孙女抱在自个儿怀里,却莫得力气。便寻了个父女难得亲近的由头,自个儿回了屋子。
女儿降生后第二个喜气节,他莫得忘那日言语,想一家四口上街逛逛,给女儿买身新衣裳,买些年货,不然小年时该更贵了。
他们夫妻随意穿穿,帮女儿穿好前些日子做的棉衣,拾掇妥贴便去娘的屋子叫娘。
娘躺床上盖着棉被,眼皮半垂,眼无精打采,手撑了一下床,随后摆了摆。
“你们去就得,我去碍你们高兴。”
既这般说了,他晓得劝不动,莫得再说撒子。
穿旧布作的花衣裳的小许又戴一顶厚实的深红色棉帽,脑袋晃晃露出小撮头发。
秀芬空出一只抱娃儿的手,笑着帮女儿戴好帽子,“外头冷,严实些。”
小又嘴里跳着字,依旧是她听不懂的。
可留意女儿看向床上的眼神,她瞬间了然。藏好眼里不快,把女儿朝妇人动的脑袋往回按,“乖乖,你爹要带你出去耍嘞。”
他似没听见她和女儿说撒子,转过身说:“走吧。”
女儿到巷口还朝巷里瞧,一晃眼便被街上卖小物件的男子勾走亮闪闪的眼珠子,说不清话的小嘴呀呀啊啊地叫,泛红的小手扑过去。
她按下帽子,又按下手,无奈地看女儿的笑脸,“你做撒子哦?还莫买嘞,等等再瞧,乖。”
女儿的小拳头在娘掌心动,很快蹭热娘的掌心,眼珠子来回动,“哇!”
帮女儿戴帽,他不多时便留意女儿眼珠子溜哪里,朝那里瞥一眼,和老婆说:“你等我去买一个。”
掌心离开暖热,她拦住他,“哎,不是撒子要紧的,莫买嘞。”
女儿得新鲜物件耍,当娘的跟高兴,奈何她婆母省吃省喝,她不想小又遭旁人说不好。
丈夫听不见外人对她的碎语,他嘴里吸着冷意,伴笑说道:“就买一回,小又头一回看热闹,叫她高兴高兴。”
女儿听不懂的言语间似乎有满满渴望,她看女儿澄澈明亮的双眸,暖化了心,收手与女儿身后的手交叠,额头蹭了蹭女儿显红的小脸蛋。
“好吧,小又高兴一回。”
她答应前他早迈好几步,在男子面前按牢头顶的黑色棉帽,低头把冷手伸进热乎的袖子里,掏钱,“拨浪鼓要几文?”
滑向一边的辫子有些扎脖,他抬起空着的手把辫甩后面,抬眼看男子。
“一文。”男子嘴唇有些泛紫,笑脸却透着喜气,目光低下瞧他起伏的衣袖。
快到除夕,男子竟没涨价,他好像得大大的好处,撂一文钱到男子身前的簸箕里,自个儿拿拨浪鼓,“就这嘞!”开朗笑道:“今儿发财哇!”
“拨浪鼓来嘞!”他人未到声先到。只是拨浪鼓送女儿眼前,女儿的眸仍然飘他回头。夫妻俩瞧女儿的小眼珠子往哪瞧,她率先猜道:“小又中意的应当不是这。”
他顺着女儿的眼往后瞥一下,回眸看包着红边的小鼓,不久面露难色,“这只要一文钱,别的不晓得多少嘞。”
她儿时连拨浪鼓都莫得,女儿有耍就蛮好,不该让丈夫费心。单臂使力抱女儿,拿来他垂眼叹气的物件,“小又撒子不晓得,耍耍就高兴嘞。”
手指的触碰引他眸移向她,刹那间看她故作好奇地看拨浪鼓,嗓子捏着说:“小又,小又,你瞧,这是撒子哦?”
紧接她扭动手腕,晃拨浪鼓。
垂荡的铜铃像树叶飘起,敲着小鼓。清脆的铃声仿佛动听的歌,通透的鼓声“咚咚咚”如同双足踏地起舞,与铃声呼应,欢快动听。
小许又往远巴望的眼很快被近处的活跃吸引,一下子溜了回来,伸手抓。她嘴上说“不给”,手就躲了两回,便给眼睁大眼盯的女儿送手里,“好乖。”
经过男子前面,小许又的眸子还会往那里瞥,只要她拿铃铛轻敲小鼓,那双亮亮的眸子便会回来,摇着手,听声咯咯笑。
“还是你有法子。”他说完,唇间笑尚存几分,眼里瞧的逐渐变化。
戏园子不再是早晨的唱腔,折子戏也有寻常少见的欢喜,从园子顶上散开,传遍街上热闹。
戏园子外头守门的也不像平日防着,有人走近也不驱赶,都要迎着喜气。
昨儿搭好的台子今儿站几人,在上头耍把戏,翻跟头套圈,吆喝的一个不少,看得小许又挪不开眼,台上人嘴里喷出的火在她眼里更亮,闪烁犹如眼里存着的光。
一翻跟头的翻下戏台,怀里掏出一个铜盘,走过看戏的众人面前,语调高亢。
“新年好!多喜多财多福气!大家年前便赚大钱!咱兄弟姊妹给各位耍一段,大家瞧的高兴就是咱的福气!若大伯叔叔、老老少少高兴,有人的捧人场,有钱的捧钱场,给兄弟们攒力气!”
那人嘴上说得好听,台下看客晓得若分文不出,他们的眼都该翻到天上去。看戏的哪里愿意不痛快?一个两个的接连走了好几个,许正汉和妻女也在其中。
女儿还冲着台上叫,好不情愿的样子。
他们莫得法子只好快走几步,再用小拨浪鼓勾着,好不容易拉回女儿的眼珠子。
小许又红红的小嘴哒哒不停,秀芬看女儿流着口水的嘴,和他笑道:“以后准是能说的。”
旁人活分或许聒噪,自家女儿不同,他摸着女儿勾起的嘴角,眼神温柔。
“随我嘞。”
身着麻布长袍的男子身边跟着两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男子与身边的青衣女子前面约摸六七岁的男童目光澄澈,面含轻快笑意地瞧街上的小摊,回头不晓得和身后的女子说撒子,紧接着女子侧目和身边抱娃儿的灰衣女子说笑。
两个女子看上去二十来岁,精气神比他老婆好许多,两丈外都瞧得见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