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燥热,日幕渐渐西沉,迎面吹来的风方才褪去些许燥热。
余小满摇着蒲扇坐在青石台阶上,目光有些涣散。
不远处的河水倒影浮着一层碎金,河岸边的柳枝随风荡起。
马车驶过石拱桥,缓缓在桥头停下,挑着扁担的老汉和提着新鲜莲蓬的双髻少女立刻迎了上去,伸长了胳膊将手里的东西递到车夫眼前。
“看看我的莲蓬吧,我娘一早顶着太阳折回来的!”
“您看看我这花,就剩这几支了,刚有位贵人买走半筐呢。”
叫卖声此起彼伏,不曾间断过,余小满的目光飘荡了半天,最终落在了不远处不知谁家屋檐的脊兽上。
小兽挺直脊背,虽小却尽显威严,釉面的身子镀着一层夕阳的光亮。
眼前的画面浸在夕阳的余晖之中,繁华分明近在咫尺,却又有种遥远的不真实感。
余小满放下蒲扇,拖着下巴长叹了一口气。
原来这就是长安啊……
余小满,烹饪专业大三的学生,现在身处一个陌生朝代大晋,是都城长安的一个普通百姓余小满。
余小满自己都想不明白,她只是在烘培课上打了个盹。
回过神的时候,耳边已不再是同学们争论配方的声音了,眼前的青石长街和来往的男女,更像是梦中的画面。
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淡青色窄袖襦裙,倒也并不显得突兀。
事发突然,余小满整整在这里坐了一个下午,才堪堪消化发生的一切。
身后的这间铺子似乎并不需要支付租金,平时她就卖点零碎的吃食。
家中有个兄长,似是在外经商。
双亲并不在京城,几乎没有什么对他们的记忆。
“小满!你咋坐在这哩!”
挎着篮子的婶子在铺子门口站定,看见余小满这不拘小节的坐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视线交汇,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稍微松动了一下。
余小满立刻反应过来,这位是罗婶子,就住在这附近,经常来买炸黄豆。
她的铺子就是卖炸黄豆的。
炸黄豆三个字一出,余小满仿佛已经闻到高温油炸后的金灿豆子的香味,香料的味道紧随其上,霸道的横冲直撞。
她揉了揉鼻子,朝着罗婶子笑了笑。
“对不住啊婶子,今天没炸黄豆。”
罗婶子忙摆手说着没事,目光却直直落在她的身上,难以掩饰的惊异。
甚至已经走出两步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她。
余小满被盯得有些心里发毛,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怎么了婶子?”
“没事没事。”
偏偏这并非罗婶子一人朝她投来这样的目光。
这会的天已经黑了大半,不少铺子都已经点上了烛火,点点光芒鳞次栉比,汇成一片,宛若一幅徐徐展开的恢弘长卷。
长街上的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余小满的炸黄豆铺子大概是每天这个时候才开张的。
虽然来买炸黄豆的人寥寥无几,但每一个能叫余小满想起来名字的人,都表现出来了不同程度的惊讶。
可每但当余小满想要询问的时候,食客们却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摆着手逃似地快步离开。
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诡异。
余小满又捧着脸坐了一会,脑子里空空荡荡,肚子却率先抗议的长鸣了一声。
就在她准备起身之时,余光中晃过一抹鹅黄——又有一个人在铺子前站定。
经历了这一下午,应付食客,余小满已经非常熟练了。
她甚至没看清那女子的长相,便已经先朗声道:“不好意思,今天没有炸黄豆。”
面前沉默了一瞬,鹅黄色襦裙的女子蹙眉盯着余小满看了一会,而后直接果断伸手捧住了余小满的脸。
一股浅淡芳香扑面而来,余小满瞳孔一缩,不知所措地完全僵在了原地。
见余小满如此,女子眼中的担忧越发浓重,她松开手,抓住了余小满的肩膀晃了晃。
“小满!?”
其用力之大,似是恨不得直接将附身在余小满身上的“邪祟”直接摇出来。
余小满猝不及防地被晃得头晕眼花,视线模糊之时,她终于是想起了眼前的女子是谁。
并非是来买炸黄豆的过客,是有名有姓的,是她余小满人生中很重要的人。
唐瑛,是兄长友人的妹妹。
父母不在,兄长外出。余小满接手这间铺子之后,是唐瑛一直陪同在她身边。
既然想起来她是谁,余小满忙艰难地伸出双手,握住唐瑛的手腕。
“阿姐,阿姐。”
连着唤了两声,都没有得到回应,余小满深吸一口气,提着音调喊了一声。
“唐瑛姐!”
见她还能口齿清晰、神色清明,唐瑛猛松了一口气,目光依旧关切。
“小满,这是怎么了。”
到底是朝夕相处的人,余小满怕被她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有些心虚地低头揉了揉鼻子。
“我……”
抬眸的一瞬,她福至心灵,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不小心摔了一跤,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
失忆这招放在余小满生活的年代早已烂大街了,但眼下这种情况,显然是管用的。
唐瑛丝毫没有怀疑的意思,面色焦急,目光关切地捧住余小满的脑袋,一寸一寸检查了过去。
在确定并无外伤之后,她眼中的担忧之色不减。
“我们去回春堂看看吧。”
“可是阿姐。”余小满撇着嘴,捂着肚子道“我真的好饿。”
她眼中的幽怨和可怜是发自肺腑,一点也做不得假。
唐瑛记忆里的余小满并不是个会隐瞒身体不适的人,如今虽看着性子大变,但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应该并不会有大变动。
她遂放柔声音道:“那你先去添件衫子,我们今晚去醉仙楼用晚膳吧。刚路过的时候,碰着店掌柜,还说咱好久没去了呢。”
余小满立刻点头,眼中迸发开光亮。
虽不知这醉仙楼菜品味道如何,但就冲这个名字,应该难吃不到哪去。
这家铺子是前后格局的,自带了一个小院子,左右各有两间厢房。只是到底是地处闹市,后院种上三五绿植后,便显得些狭窄。
余小满的记忆随着脚步的迈进逐渐复苏。
后院虽小却整洁,一切物件都摆放的有序。
东侧的房间放置了一些衣物,也供她和唐瑛偶尔小憩。西侧则做仓库用,黄豆和香料也都放在那里。
唐瑛脚步轻快,先推门进屋。等余小满东张西望着走到的时候,手上已经被塞了一件鹅黄色绣宝相纹的褂子。
“快穿上”
余小满乐呵呵应了一声,低头就开始翻找找袖口的位置,完全没有看见唐瑛已经侧过身,让出了进屋的空间。
她就这般毫不讲究的,在屋檐下动作麻利地套上了褂子。
抬眼是目光满是兴奋,对上的却是唐瑛一言难尽、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阿姐?”
不等唐瑛开口,后门突地炸响开敲门声。
一声赛过一声的短促响亮。
余小满被吓了一跳,她往后窜了半步的同时,唐瑛已经大步上前,打开了门栓。
只见一群大汉鱼贯而入,一人扛着一个看起来就沉甸甸的大袋子,熟门熟路地就往西侧的厢房走去。
这使得原本就狭小的院子看起来完全没有了落脚之地,需要侧着身子才能供另一个人通过。
可不管是壮汉们还是唐瑛,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像是早已习惯了眼前这画面。
唯有余小满瞠目结舌,瞪大眼睛看着那一袋又一袋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被扛进屋内,好似没有止境一般。
这般数额的采购,不管是什么食材或者物资,可不像是“她”自己或者唐瑛会做出来的事情。
就在余小满茫然不解之际,有一个衣裳明显讲究些的壮汉阔步走进了小院。
虽说是讲究,但也并没有精致到哪去,只不过是粗布窄袖的短褂上不伦不类佩戴了荷包,手里盘完着不知道什么材质的一串油润珠子。
他嘴里还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新鲜草杆,裸露出的粗壮肌肉的手臂,就这么随意叉着腰,大刀金马地在小院站定了。
下三白眼左右扫视一圈,这气定神闲的嚣张模样,看起来就是非常不好惹的样子。
余小满皱着眉,谨慎地缩着肩膀,以防止这壮汉暴起给她一拳。
双方这架势,真不知道谁才是这院子真正的主人。
感受到余小满的目光,那壮汉调转视线,直直看向了她,眼神之中带着几分跃跃欲试和得意。
“小满姑娘,这会你可落在我手里了。”
此言过于狂妄,余小满拘谨地往后退了半步。
“这最后一批黄豆从运到,欠你哥的人情我全都还上了,这全部的钱款也该截给我了。总共六十八两白银,你看看怎么给。”
六十八两白银?
余小满错愕的张着嘴,脑子里迅速闪过对长安城物价的概念。
十两银子都够京城五口之家过得有滋有味了,她一包满满当当的炸黄豆才卖五文!
六十八两的白银!余小满就是失了记忆,她都清清楚楚知道自家不可能有那么多银子。估摸着她得从本朝开国开始,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卖炸黄豆才能攒够这钱。
她下意识反应过来——这不可能!
黄豆并非什么稀罕作物,在本朝早已普及种植,就算用黄豆将这整个小院淹没,也用不了六十八两银子。
余小满当即笃定这个男人是在骗人,她顿时有了底气,挺直脊背道:“你莫要唬我!”
壮汉满脸遗憾地摇了摇头,早有准备似的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笺,生怕她看不清似的,直接戳到了她眼前。
余小满一点不介意他动作粗狂,也并不伸手去接,就这么读了起来。
是她哥余大河的字迹没错。
时间准确,借款金额明确、利息率正常合理、双方签字画押、就连担保人都足足有三个。
如此标准的一张欠条,简直可以当做模范贴在大小县衙门口,让所有人看看——这钱,就该这么借!
正是因为这欠条太过于标准,余小满眼前是一黑又一黑,天空晴朗,但无声的雷早就将她劈得快要裂开了。
天杀的余大河到底在外面做的什么生意!
早知道家里这都是天价黄豆,这卖五文钱一大包,岂不是纯亏本生意。
壮汉给余小满来来回回送了那么多次货,就没见她失魂落魄成这样,一时间更是得意。
他收好欠条,哗啦哗啦盘弄着手里的手串,拖着语气老神在在地开口:“你知道还不上债会怎么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