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小满还以为是赵岗那厮回来发疯了。
她将筷子往碗上一摞,伴随“啪嗒”一声脆响,气势汹汹地站起身来。
可对上的确是一双圆润到有几分稚气的眸子。
甚至脸颊的线条也格外柔和,同样的襕衫幞头,穿在他的身上就赏心悦目许多,看起来就是一个完全人畜无害的少年。
再仔细看,他身上的襕衫缘边是藏青色,和赵岗襕衫上的天青色还有个深浅之分。
“小满姑娘?”
那少年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他的嗓音清亮,显然是还没有到变声期。
余小满这原本都已经酝酿好的火气,一时间没了地方撒,她只好急忙全都咽下,佯装无事发生扯出一个笑来。
“小公子。”
余小满对熟面孔,只有些隐约的记忆,有唐瑛在是无须担心。
现在唐瑛不在,她得非常努力的思索上一会才能想起点什么。
刚刚赵岗母子来得突然,压根没给她思考的时间。这面会对这少年,倒是很快想起了些东西。
是她炸黄豆为数不多的熟客之一,是个家世不错的小少爷,似乎是叫罗文。
家中长辈品阶挺高的,具体是什么余小满也没想起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光是从小厮的衣着,就能看出家境不凡。
余小满非常自然地问道:“今日怎么没乘马车啊,这个点去国子监赶得上画卯吗?”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打了罗文一个措手不及。
来买这么多回炸黄豆,可从来没有听余小满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
他只觉得十分新奇,又生怕余小满在套他的话,答的有几分小心翼翼。
“胡博士不在书院里,今日不点卯,也没有课。”
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老师不在、早八不点名、只自习更好的事情!
余小满笑道:“那真是不错!”
这就绝对不是余小满能说出来的话了。
罗文一皱眉,顿时警惕起来,问道:“你难道不应当劝我,人当修身自省、惜时勤学?”
“那人也不能一辈子修身自省吧,活得也太累了一点。”
余小满知道他定是要质疑,便抬起手,指尖点了点太阳穴:“磕了一下脑袋,想开了。”
她越是坦荡,引起的怀疑就越少。
罗文确实也就只是惊奇了一会,感慨了两声“想开了也挺好的”,倒也没再追问,而是盯着余小满手里的碗看了过去。
“刚就想问了,什么这么香?不像是炸黄豆的味道啊!”
他说着还不断往里探头,企图看清楚灶台边摆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今日没有炸黄豆。”余小满摆摆手,将碗口碗外倾了倾,给罗文看碗里的半块豆腐:“这是煎豆腐。”
酱汁在阳光下泛着光亮,缓缓沿着豆腐表面炸得金黄、又吸饱酱汁的沟壑流淌。
罗文顿时便挪不开目光了,他开口:“怎么卖?!”
刚有要卖煎豆腐的想法,这食客便送上门了。
就没有生意送上门还不做的道理,余小满大脑飞速运转,当机立断地定了价。
“五文一块,十文三块。”
这个价格是偏高的,毕竟十文钱都能买上一斗米、或者四五个煮好的鸡蛋了。
豆腐看似不值钱,但香料的价格实在是不便宜,醉仙楼的一串炙鸡就要十几文,她这么定价,倒也不算黑心。
更何况,因为是自己吃的缘故,一块豆腐足有余小满半个手掌大,算得上是实诚了。
罗文没有立刻决定,他思索了一会:“先来一块,我尝下味道。”
这个定价看似只是余小满随口提出来的,但罗文很快就意识到了其中暗藏玄机。
充分的利用食客想要花更少的钱买更多东西的想法,原本五文只能买一块,但你只需要再花五文,就能买到两块。
同样的价格买双倍的东西,绝大部分的食客应该都会选择后者。
他再看向余小满的眼神已经有些变了。
不仅饱读诗书,在做生意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巧思,当真是不一般。
余小满并不知道罗文在想什么,她夹了一块豆腐放到白瓷小盘,询问: “现在就吃?”
在罗文点头后,她便取了一双干净筷子,一并递了上去。
而后又忍不住询问道:“你难道不觉得,买三块更省钱一点吗?”
“比起省钱,我更在乎好不好吃。”
罗文说完,便夹起豆腐送入嘴中。
他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而后拧着眉头,竟一边咀嚼,一边闭着眼睛沉思了起来。
一直到吃完整块豆腐,罗文才猛得睁开眼睛,将碗筷放下后,立刻朝着身后的小厮招招手。
小厮立刻掏出荷包。
“还有多少煎豆腐,我全都要了。”
余小满的动作一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锅里的豆腐虽不多,却也还有将近十块。
这么大的豆腐,她吃上一块就已经半饱了,这少年怎么可能一口气吃下那么多。
“不差钱也不能胡吃海喝吧”
“我要带去国子监和同窗一块用。”
大概是这豆腐实在合胃口,罗文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话也多了起来。
“家里的菜清淡,馔堂为了照顾博士们的口味 ,也是真的寡淡。你的炸黄豆用得香料是全长安最好的,最适合茶余饭后给嘴里添点味道,这豆腐更是不输给醉仙楼的炙肉。”
余小满当即便明白了,这少爷也是个懂吃的人。
在如此众多香料初兴起之时,便能品出好坏区别来,这是绝对的天赋了。
只见小厮将手里提着的匣子放下,直接打开了最上面的盖子。
余小满定神一看,这竟是个食盒。
甚至似乎还有加热的功能,一打开,热气直往上冒。
“少爷,没有空碗了。”
“把糖糕拿出来。”
小厮动作极快,不等余小满反应,便已经将雪白柔嫩的糖糕全都夹到了店里的盘子上。
“糖糕就送给小满姑娘了。”
不等余小满推辞,罗文又笑道:“我很喜欢这煎豆腐,你接着卖下去,定能赚大钱。这以后的哪日我若是来晚了,还望小满姑娘记着我这老主顾的人情,替我行个方便,留上一份。”
罗文年纪轻轻,讲话可实在是周到。
话里话外也没给余小满留什么拒绝的机会。
这般人情往来,也是常事。
余小满笑着送走了罗文后,才去收桌上的钱。
整整五十文,甚至还给凑了个整。
铺子里暂时也没有生意可做,余小满欢呼一声,脚步轻快去取来了钱匣子。
炸黄豆是小本生意,每日都只会入账一些零碎的铜板。负责管账的唐瑛会在每天晚上记好账后,将钱收好。
在长安城的第一桶金,实在是比想象中来得快些。
端着大锅去后院清洗,用丝瓜瓤搓着锅的时候,余小满才突地回过神来。
做着豆腐的初衷,不是叫唐瑛尝尝她的手艺吗?
这真的掉进钱眼里了,居然没想着给唐瑛留一点。
虽相处不久,但余小满真的能感觉到,唐瑛对她非常的照顾。
事无巨细,却又非常照顾她的想法,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覆盖到了。
一时间,赚钱的兴奋被愧疚所取代。
今日也没法再去孟舒玉那卖豆腐,余小满只好将糖糕端去院子里,准备一会等唐瑛回来了一块用。
在经过铺子时,她突然发现板凳上多了一个篮子,用微微泛黄的纱布盖着。
应当是孟舒玉留下的。
余小满好奇地掀开来,满满一篮子是微黄长条片装的豆制品,褶皱重叠,边缘微微蜷曲,表面泛着油光。
腐竹!
她顿时眼前一亮,心中有了想法。
……
国子监。
罗文提着硕大的食盒,脚步匆忙的穿过长廊。
国子监并不允许小厮进入,他提着食盒,远远看见馔堂,便已经出了一层汗。
这会已经不少监生三三两两往馔堂去了,但罗文在路过馔堂门口时,脚步未停,而是拐进一旁竹丛下的石子小径。
石子路旁草木葳蕤、苍翠的碧竹投下一片斑驳的绿荫。
小径的尽头是朱柱飞檐的六角小亭,四周围青石栏槛,中间有一方石桌。
不知从何而来的潺潺泉水声,应和着飞檐下悬挂的玲珑瓷铃发出的泠泠金石音,顿时驱散了燥热。
这本该是读书论经极好的一个地方。
可小石桌不见书卷笔墨的踪影,却桌上的碗碟饭菜,摆得满满当当。
三五个少年百无聊赖地倚着青石栏槛,不知是谁眼尖,看见了快步走来罗文,大喊道:“罗文兄来了!”
一时间,所有人挺直脊背,面上的懒散一扫而光。
“你怎么才来啊!”
“我都快饿昏过去了,宋乾都忍不住要去馔堂吃那寡淡的菜去了。”
“少胡说八道!我可一直等着罗文呢!”
少年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辩着,可手上动作却一点不慢,有人接过了食盒,有人端起了碗筷。
国子监的馔堂并不能加热监生自带的吃食,各家的下人便会估摸着时间将饭菜送到国子监门口。
罗文与他们几人自幼相识,便就搭个伙一块在这静谧处,共用各家带来的饭菜。
今日也是几人都说想吃罗府那新来的南方厨子拿手的梅菜肉和蒸糖糕,罗文才费劲地提了这么大一个食盒过来。
“你们几个,又说要吃糖糕,又说要吃炸黄豆,我先是在家等糖糕出锅,又要上街去买炸黄豆,哪有这么快!”
罗文摆摆手,接过了一旁不知谁递来的碗筷。
“不过没有糖糕,炸黄豆也没买着。”
此话一出,小亭子里顿时响起哀嚎声。
“为何!为何!”
“是你家厨子不中用了,还是那炸黄豆的小满姑娘转了性了?!为何都没有!”
“诶!”罗文充耳不闻这些抱怨,他将煎豆腐端出来,放到小桌的正中央。
“你说对了,这小满姑娘啊还真转性了!!”